費仲站起身來,提着酒壺給對面的公孫長明滿上一杯之後,且並沒有坐下,而是雙手捧杯,恭敬地道:”公孫先生,八年時光,費仲跟隨於你,學到了太多的東西,如今眼見着便是各奔東西了,想來亦令人傷感,還請滿飲此杯.”
公孫長明端起酒杯,亦是心有慼慼:”費仲,你博聞強識,智計過人,在盧龍之時,我也是最爲看好你,你說你跟着我學了很多,但爲什麼就沒有學到忠君愛國呢?”
嘆息聲中,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費仲一笑,也是一仰脖子將酒喝乾,將酒杯頓在桌子上:”公孫先生,敢問一聲,忠君忠何人?愛國愛何國?如今大唐,可還有君,可還有國?”
“大唐天子仍然在位.”一邊的樑晗怒道.
費仲搖搖頭:”大唐朝廷如今政令最多也就在長安洛陽等地還能有些效力吧?放眼天下,數十節度使,誰將朝廷放在眼中?天子李儼,敏於思而惰於行,志大而才疏,中樞朝廷公卿,卻還在爭權奪利,排除異己,天下紛亂,已是不可避免.”
“我輩中人,總是要再努力努力的.”公孫長明知道費仲說得沒有錯,黯然道.
“先生,去爲一個毫無前途,腐朽不堪的皇朝做那無用之功,何不順應潮流,輔佐新君,建一番不世功業呢?”費仲攤手道:”先生當年入盧龍,爲的是盧龍數百萬百姓,爲的是大唐邊疆不受契丹所擾,今日爲何就不能與張大帥善始善終呢?”
公孫長明把玩着酒杯,半晌才道:”張仲武必敗.”
“未戰而先言敗,這可不是公孫先生的作風.”費仲失笑道:”當年公孫先生入盧龍的時候,可有十足把握擊敗契丹?”
“有!”出乎費仲的意料之外,公孫長明竟然斷然回答,倒是讓費仲有些愕然.”原來是我會錯意了,公孫先生倒並不是忠於長安之朝廷,而是認爲我們節帥難以功成所以才離開?”
公孫長明呵呵一笑:”你要這麼說,也是可以的.”
費仲沉吟道:”看起來公孫先生亦是在待價而沽,想要尋找那個你認爲可以成事的人,可在我看來,李安國並沒有這份資質,也沒有這份能力,先生,請恕我直言,李安國比起我家大帥來,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這個我知道.”公孫長明一笑道:”正如你所言,亂世將至,亂世之中,英雄輩出,總會有人脫穎而出,或者是張仲武,亦或是其它人,世事難料,且走着看吧!”
“以先生之才,當不會在成德長留,不知先生接下來會去哪裡?長安?洛陽?”費仲問道.
“長安洛陽不會去了,去了也做不了什麼事,且在成德留着吧!”公孫長明擺擺手:”我與李公有舊,如今他有危難,我豈能棄之而去?”
看着公孫長明,費仲有些驚疑不定,他對公孫長明可是瞭解的很,要說早前公孫長明因爲成德危難而願意幫助李安國的話,那現在危機已去,此人卻還不走,自然不是因爲與李安國有舊這麼簡單了,只怕是另有所圖.
腦子中閃電般地掠過某個人的資料出來,莫非公孫長明看中的竟然是那個還未及冠的少年嗎?
費仲用力地擺了擺頭,覺得這個念頭有些荒謬.
但話說到這裡,他亦知道,想勸公孫長明回頭是絕無可能了.他亦是一個果絕之人,既然話不投機,再多說反而就落了下乘了.當下轉身提壺,爲樑晗也倒了一杯酒.
“昔日梁子湖一戰,若不是樑兄奮不顧身,費某早已成了契丹人的刀下鬼,救命之恩,不敢須臾忘懷.”
“昔日你我是戰友,不管是不是你,那樣的情況,樑某都會去救的.”樑晗卻是甚爲遺憾,”如果早知今日之事,當年就不救你了,打成德這一連串的計策,便當出自你這位軍師中郎將之手吧?”
費仲大笑:”可惜,費某自認爲天衣無縫之計策,卻被連二接三的意外給弄得支離破碎,以致於成了今日這個不尷不尬的局面,實在慚愧.與當年公孫先生算計契丹的謀劃相比,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一邊的公孫長明搖頭道:”非謀之罪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的這些謀劃,即便此時看來,仍然是讓人驚豔的.當時我便無法看透.費仲,這便是天意,這些時日,我也一直在想着這件事情,實在無法作出其它的解釋,唯有用天意來解釋了.”
“不想公孫先生也信天意.費仲卻是不信的.”費仲昂然道:”這一次費仲失敗了,但下一次,我就不信成德還有這樣的好運氣.公孫先生既然不走,那費某期待與先生的交手.”
公孫長明一笑道:”那我便在成德恭候了.”
費仲點了點頭,舉起酒杯:”樑兄,這杯酒謝你當日救命之恩,以後如果你落在我手上,儘管放心,費仲必報當日之恩.”
“你抓不住我的.”樑晗卻是大笑,一口吞了杯中酒,”此酒飲罷,你我從此便是仇敵了.”
“前爲生死好友,此後卻是不共戴天之仇敵,樑兄,今日何不共謀一醉?酒醒之後,便分道揚鑣,各奔東西?”費仲拍着桌子道.
樑晗瞪起了眼睛,”喝酒,我卻不怕你這個病秧子.當年那一戰,你雖然被我撈了回來,但這身子骨,也垮了吧?”
“活着就好.”費仲笑道:”只要腦子還好用就行.”
這一日,費仲果然大醉而歸.
翌日,費仲上門拜訪曹信.二人雖無生死之交,當年卻曾結伴上長安趕考,不過曹信高中進士,費仲卻是鎩羽而歸.
一頓酒喝下來,費仲再次大醉被擡回驛館.
“老公孫,這費仲雖然是敵人,但其人,還真是讓人討厭不起來.”樑晗看着揮毫作畫的公孫長明,道.
公孫長明手下不停,片刻之間,數株墨竹便躍然紙上.扔了筆,公孫長明道:”費仲乃是這天下一等一的聰明人,可算是天下幹才,可惜,卻是走歪了路.他一舉一動,無不包含深意,絕不會無的放矢,你以爲這一次他的辭友之舉,便單純只是與友人作最後了斷嗎?”
“還有何意?”樑晗攤攤手.
“拜訪你我也罷,見曹信等人也好,都只不過是一個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見蘇寧.但李澈死於這一戰,蘇寧與他們不共戴天,就這樣上門,太過於突兀,所以便在前面要有所鋪陳,現在我們這些人對他都是待之以禮,再上蘇寧門時,蘇寧即便心中再恨,也不會將他拒之門外了.”公孫長明冷冷地道.
“他想挑撥離間?”樑晗驚問道.
“何止挑撥離間?”公孫長明呵呵一笑,”蘇寧本就有心結,以費仲之能,只怕費不了多少口舌,便能讓蘇寧心中疑惑更增.費仲心中很清楚,在現在這樣的局勢之下,只要成德回過氣來,不管是橫海還是振武,都是拖不住成德的,除非成德內部不靖,紛亂不休.他這是在給張仲武爭取時間好與高駢決一死戰呢!”
“老公孫,你既然什麼都明白,爲什麼不跟李公說明白,這樣的事,自然要防患於未然纔好,真要出事了,那時後悔莫及.再說了,那件事,真還用不着費仲挑撥,本來不就是那位做得嗎?”樑晗道.
“是他做得又怎樣?有證據嗎?拿不出證據來,說了也白說.”公孫長明冷笑:”李公跟我們想得不一樣,他要考慮的更多,現在想要他除掉蘇氏一族?於情於理,都是說不過去的.這也會讓跟了李公多年的那些老兄弟們心寒.所以李公心中即便再明白,這事兒也是做不成的.”
樑晗瞪眼:”這麼說來,便只能看着這個膿包越長越大,最後砰的一聲鬧出大亂子來嗎?”
“既然是膿包,總會有破的一天.”公孫長明道:”既然無法主動挑破,便只能等他瓜熟蒂落了.李澤那小子早就落子了,咱們便看着吧.李公無法主動下手,但如果蘇寧自己跳了出來,那就沒話好說了,便是以往的那些老兄弟們,也都說不出什麼.”
“這樣一來,當真讓人心下不安.”樑晗惴惴地道.
“世事多無奈,不是我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的.”公孫長明不以爲意.”有時候明明知道走的是彎路,卻還是不得不走下去,就是這個道理了.不過有時候看起來走的是彎路,但到了末了,你纔會發現,這樣走,其實更快一些.”
樑晗點了點頭:”我明白老公孫你的意思了,如果現在李公下手處置蘇寧的話,看起來便像是爲了李澤開路,這會讓當年的老部下寒心,說不定還不等盧龍打過來,成德先自己就人心離散了,只有讓蘇寧自己跳出來,自作孽,不可活,方纔有正大光明的理由.”
“也可以說是給了蘇寧另外一個機會,就看蘇寧如何做了.”公孫長明拿了自己的私印,哈了一口氣,重重地蓋在了墨竹之上:”費仲來的時候給我們帶了禮物,回頭他走的時候,你把這副墨竹送給他以作回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