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站在節度使大門前,仰望着成德節度使府匾額之上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字體蒼遒,看起來必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只是現在匾額之上碩大的一朵大白花以及從兩邊吊垂下來的白布,破壞了這幾個字的意蘊,倒顯出一股悲涼之意來。
大門前,只有李澤一人獨立,此刻包括曹信,尤勇,王思禮等人盡皆離他有着數步之遠。李澤的面前,跪着一個披麻戴孝的老者,此刻,他的雙手捧着一個托盤,托盤裡放着孝帕,麻衣等物。
節度使大門前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盯着李澤。跪在地上雙手舉起托盤的李府大管家李福,更是身體微微顫抖。
李澤會不會接?
李澤會不會爲蘇氏披麻戴孝?
所有人都在等着李澤給出的答案。
此時,大門的周圍,不僅站着節度使府下的各路文臣武將,也站在各地有頭有臉的豪紳世家代表,自然是有人希望李澤平靜地接受這一切,因爲他們不希望成德再起波瀾,也有人恨不得李澤一腳踢翻李福,拒不服孝,如此一來,他們就在很多的理由來反對李澤成爲成德新的主人。
哪怕李澤現在武力赫赫,但宗法,禮法之下,卻也難堵天下悠悠之口。
李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中縱有再多的不甘,從宗法禮法角度上來看,蘇氏仍然是他的嫡母,他也得稱一聲母親,而自己現在住在武邑的親生母親,倒真不能叫娘了。
他伸出了手,從李福手中接過了托盤。
身後,傳來了無數人長出一口氣的聲音。這麼多人突然同時吐出一口氣,聲響便未免有些大了。
有人欣喜,有人失望。
看到李澤接過托盤,跪在地上的李福大喜過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躬身道:“老僕爲公子更衣。”
李澤看着眼前這位明顯操勞過度,頂着兩個大腫泡眼,滿臉疲憊之色的老僕眼中壓抑不住的喜色,微微點了點頭。
戴上長可及地的孝帕,穿上麻衣,腰間繫上麻繩,再將腰間懸掛的一柄短刀以及玉佩等裝飾物盡皆取下放在托盤之中,李福轉身側對着大門:“公子,老爺在靈堂,請公子往靈堂哭靈!”
寬敞的靈堂之內,數十個和尚跌坐在地上,各色法器齊鳴之中,和尚的低聲吟唱在屋裡流淌着,巨大的棺槨擺在正中間,成德節度使李安國端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雙目微閉,似在假寐,而在兩邊,數名身着長孝的人垂手而立,見到李澤緩步而來,這幾個人都是擡頭看向李澤。
站在第一排第一個的居然是一個大概七八歲的女娃娃,李澤知道那是蘇氏的通房丫頭生的女兒叫李馨,也就是自己唯一的妹妹了。而在李馨的下首,站着三個男子,這必然是二伯李安民的三個兒子李波,李濤,李沅。
他的目光在李沅的身上稍稍停留了片刻,早先的很多風波,便是起在這個孩子身上。鎮州,趙州掀起了要李安國過繼李沅的浪潮之聲,平白地多出了無數波瀾。
沒有看到蘇寧,也沒有看到李安民。
這讓李澤很滿意,如果讓他在靈堂之上看到這二位,他是不介意掀了桌子的。
看到李澤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的身上,李沅頓時打了一個哆嗦,將身子儘量地往兩位哥哥的身後縮了縮,眼神閃爍,再也不敢看李澤。
心中曬笑,原來是一個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還不如那個女娃娃李馨,一直盯着自己看,而且她的眼中,竟然有着一股閃爍的恨意。
李澤搖了搖頭,看了一眼李馨身後的一個穿着孝衣的大約三十出頭的女子,那人便是蘇氏的通房丫頭,現在應該是李府的姨娘吧!李馨這個小孩子如此看自己,必然是受了此人的影響,也不知在背後,此人說了自己多少壞話。
真是不明智啊!她難道不知道以後李府作主的就要變成自己了嗎?豈不知自己一句話,就可以決定她的生死榮辱?
走到了棺槨之前,李澤靜立了片刻,終於還是跪了下來,三拜九叩,行下大禮。
直到此時,李安國才終於睜開了半閉的眼睛,看着李澤,微微點頭。
哭,李澤是真哭不出來的。他相信即便自己真的擠出來幾點眼淚,也不過是讓外人看笑話罷了。今天自己出現在這裡,只不過是因爲宗法,禮法的圈禁,不得不走的一個過場,這屋裡屋外的,大概除了李馨這個女娃娃,其它人都是心知肚明吧!
李澤行禮之時,靈堂之內鐘鼓之聲大作。
對於這個女人,李澤倒是既無愛亦無恨,相反,還有些可憐她。正如李澤早前對李安國所說的那一般,這個女人,一生也沒有得到過李安國的愛。相反,她倒是對李安國付出了全部,最後卻仍然難以挽回蘇氏的沒落。
對蘇氏,李安國是有敬無愛。
對王氏,李安國是愛而不得,甚至反目成仇。
李澤擡頭看了一眼李安國,眼前的這個男人,看起來風光了一輩子,何嘗又不是一個可憐人兒呢?
叩拜完畢,燒紙,上香,一系列的禮節在李福的引領之下終於做完,站起身來,李福領着李澤走到棺槨一邊,那裡放置着一個蒲團,在李福的目光示意之下,李澤屈膝跪了下來。
棺槨之旁,只有這麼一個孝子的位置。
香菸繚繞之中,伴隨着禮官的唱名之聲,有資格踏進靈堂來弔孝的人一個接着一個的出現在了李澤的面前。
沒有了李安民,蘇寧,排在第一個進來的倒是曹信。
每一個人在大禮參拜,上香,燒紙之後,都會走到李澤身前,將他扶起來,在耳邊低聲安慰幾句。
縱然都知道這不過是虛應故事,但每一個人卻都做得無比認真,無比虔誠。李澤站起又跪下,跪下又站起,倒是讓雙腿痠麻不已,心道還不如就一直這樣跪着呢。
不過他也知道,這是他第一次與鎮州,趙州的這些頭面人物見面,這是一個他認識這些人的機會,但也是讓這些人瞭解他的一個機會。
以後打交道的時候多着呢!
成德的文武高官,他手裡有着這些人最說細的資料,倒是那些有份兒出現在這裡的那些豪商,世家,豪強,讓李澤更加關注一些。
因爲這些人,將來必定會成爲他要打擊的對象。
雖說成德富庶,但那也是相比較於其它節鎮而言的,普通的老百姓一日三餐有食,身上有衣,不致於凍餓而死罷了。這與李澤心目之中的富裕,還是有着很大的差距的。成德的財富,其實仍然大量集中在高官,豪強,世族這些人手中。
如果說其它地方這些人佔據了總體財富的九成以上的話,那在成德,這些人最起碼也佔據了七八成。
對付這些人註定將是一個長遠而艱鉅的任務,不可能像在翼州那樣快刀斬亂麻,刀子砍得陡了,容易引起反彈,而不管是趙州還是鎮州,一旦不穩定了,必然會危極整個成德的安危。
這兩個州,纔是整個成德的精華。
自上而下的改良必然會遭到極大的阻力。接下來,也就只能依靠楊開的義興社來慢慢地發起一場自下而上的革命。
這是一場踩着鋼絲在刀尖之上舞蹈的行爲,一個不好,就很容易失去控制。李澤既想用星星之火起燎原之勢,卻又只想燒去雜草而不損及莊稼,難度可想而知。
但再難,卻也要做!
一天的忙碌過去,李澤這些年來,還真沒有受過這樣的苦,與李安國一起回到書房之中的時候,整個人的身體都凍得有些僵硬了,膝蓋更是疼痛不已。直到喝下一碗薑湯,身子才暖和了一些。
“今日難爲你了。”李安國有些欣慰,白日裡李澤的表現,讓他徹底放下心來,這個兒子與李澈比起來,武勇雖然大大不如,但在心性,城府,以及處事待人方面,高出了不止一個檔次。
“也不算多麼爲難!”李澤搖了搖頭:“不管怎麼說,我總是您的兒子,她總是我的嫡母。我對她,沒有您想象中的那麼怨憤。頂多也就當她是一個普通的長輩罷了,老一輩的恩怨,該了結的也都應當了結了。”
“你這麼說,我很開心。”李安國點了點頭:“蘇氏臨終前的遺願.....”
“父親!”李澤截斷了李安國的話,“我知道您想說什麼,蘇氏可饒,但蘇寧卻不能饒,這是我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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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奪了蘇寧的所有權力,他已是一個廢人,又何必非要取他性命?”李安國嘆道。
“我須得對自己有個交待,也要對母親有個交待。如果我對一個屢次三番要取我性命的人也放過的話,那豈不是在鼓勵以後別人也這麼做嗎?如果我對勾結盧龍意圖顛覆成德的人也放過的話,那又怎麼對得起這一年多來與盧龍人拼死搏殺而英勇死去的士卒,百姓呢?首惡必除,這一點,絕對沒有商量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