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令孜站在一處高地之上,環視着四周看起來有些凌亂的東一簇,西一團的聚集在一起的千牛衛士卒。
他也是略通兵法的人,當然能看得出來,這看起來凌亂的隊伍,實際上是大有講究的。一旦有需要,這些士卒們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構成一個個相互聯繫卻又能獨立作戰的單位。即便一個單位被突破,他所露出來的空隙,將會立刻被其它的單位所補充,不會對整體防線構成影響。
當然,他們全都是騎兵,所以這個陣容,更多的側重點,是放在進攻之上的。
五千千牛衛在最外圍形成了一個大圈,而往內,便是那不知從何時起多出來的一千餘黑甲武士。大唐尚紅,所以千牛衛的將士們的袍服全都是火紅色,但這千餘人馬,卻是全身着黑。這讓他想起了以前看過的一些情報,那就是武威的士兵們都是黑甲黑服。
這些天來的行軍,田令孜自然也看出了許多端倪,這些後來出現的黑甲軍在軍律軍令之上,與千牛衛士兵如出一轍。
不不不!他猛然搖了搖頭,自己想反了,不是他們像千牛衛,而是千牛衛像他們。雖然公孫長明跟田令孜解釋過,這些人都是屠虎做生意的一些護衛隊,但田令孜又不蠢不瞎,商隊護衛與正兒巴經的軍隊,他還是分得清的。
這分明已經一支精銳之中的精銳。
千牛衛使用的操典,軍令,與神策軍有着很大的區別,這田令孜是知道的,他們與武威軍同出一源,而這支黑衣軍,毫無疑問是武威在很長一段間裡,就佈置下來的。
換一句話說,武威李澤,只怕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經料到了今日之事。所以纔會煞費苦心地悄悄地派出了一支精銳部隊潛入到了長安,直到這個時候,才猛然冒了出來。
明白了這個事實,讓田令孜背心裡出了一身冷汗。
假如李澤有異心的話,以這千餘精銳再加上五千千牛衛,他們足以在毫無防備的長安掀起巨大的波瀾,可以說能輕而易舉地做些事情。
但李澤,居然只是拿他們來作爲保護自己老孃老婆回家的護衛。事情到了現在,田令孜可不會認爲這些黑衣人是來保護皇帝的。如果李澤真有這麼好心的話,那他就不會只是悄悄地派出這樣一支部隊而不做些別的。
這讓田令孜不知說什麼好。
說李澤有異心嗎?他明明可以比朱溫更容易地得到長安城,但他卻什麼也不做。
說李澤忠心耿耿嗎?他卻坐視昭義亂局,坐視朱溫造反而不顧。以李澤如此的洞察力,如果早早地提醒朝廷的話,朱溫不可能造成如此的動亂。
想起先前李澤一方鼓動朝廷出動大軍討伐田承嗣的事情,田令孜的背心裡突然冒出了一身冷汗。
陳邦召,福王李忻率領的十萬神策軍,是朝廷最後的本錢,是皇帝最後的倚仗,正是因爲有這支軍隊在,皇帝才仍能控制關中河洛,但現在這支軍隊沒有了,朱溫也就順理面章地來了。
李澤在有意促成現在這樣的亂局嗎?
田令孜不敢想下去了。
因爲他自己在這個過程當中,可是當了武威方面的同盟軍的,他全力支持武威方面的意見,在使朝廷大軍征伐昭義的過程之中,出了大力。
這層窗戶紙要是捅破了,自己只怕也討不了好,而且是兩面都不討好。
以後可是要在李澤的地盤之上討生活的人了!他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苦笑着搖頭,看破不說破,以後見了李澤,委婉地點一點,讓李澤明白,自己可不是一個傻瓜就好了。
此刻,士卒們正在用餐。
一堆堆的篝火之上,架着一口口大鐵鍋,水被燒得沸騰了,便有負責伙食的士兵上前,取出一塊布丟到鍋裡熬煮,片刻之後,將布撈起來,士兵們便開始排隊一個接着一個的到大鍋前,由伙頭兵拿着勺子,將鍋裡的水舀到士兵的碗裡,士兵們的碗裡都放着一些炒熟的米麪,熱水一澆下去,便成了一團團的糊糊。
這些的食物在田令孜看來,自然如同豬食無異,但士卒們卻似乎是一個個吃得香甜。田令孜只知道伙頭兵扔到鍋裡的應當是一塊醋布或者鹽布,不知道的卻是武威在這一塊棉布之上下了極大的功夫,不但是這塊布上有着不同的調料,便是在炒作米麪的時候,裡頭也加了不少的調料,便是極爲昂貴的香料,也是毫不吝惜的。
看起來雖然很簡單,但卻着實花費不菲。
大軍便駐紮在黃河邊上,士兵們要是願意,完全可以到河裡去捕魚來改善一下伙食,但河就在哪裡,卻沒有一個士兵卻做這樣的事情。倒是有幾個女兵模樣的人,弄了一根釣杆,在哪裡釣了好幾條魚。據說是因爲柳如煙的兒子的乳孃需要保證營養讓使得奶水充足。
外圍的士兵們吃得很簡單,最內裡的核心的圈子,自然就要比他們好得太多,至少他們還能架起小鍋弄幾個小炒,熬上一兩個湯。
縱然是在逃難,但上位者的特權,卻仍然自然而然地存在着,而且別沒有人因此而提出異議。田令孜確信下面的士兵大概也能聞到從自己所在的這個核心圈子裡面飄出去的香味,但卻沒有一個人往這裡看上一眼。
因爲對於那些士卒來說,他們的長官,與他們吃着一樣的食品,這就足夠了,就像陳炳,褚晟,屠虎這些人,也一樣都在哪裡吃着糊糊。
士兵們真正熟悉的還是這些人。
而至於像皇帝,田令孜,柳如煙,王夫人這些人,對於他們而言,實在是太過於遙遠了,屬於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離得太遠,反而生不出一點嫉妒之心了。一個人之所以對某些人產生嫉妒憤恨之心,只不過是覺得自己其實也可以做到那一步,但卻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沒有實現目標,所以產生不滿。如果對於某個目標根本就沒有達成的指望的時候,剩下的反而就只有欽佩也崇拜了。
畢竟,像項羽那種見到秦始皇出行之時的盛況便感嘆彼可取而代之這樣的英雄人物,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老爺,該用飯了。”隨行的田家的侍衛首領走了過來,躬身道。
在這個核心的小圈子之內,田令孜雖然只帶了兩百人不到,但卻是形成了自己的一個小小的營地,與那些士兵露天宿營不同,田令孜等人還是搭了帳蓬的,雖然比不得皇帝的那頂大帳,但卻也不差了。
回到自己的帳蓬內,氈毯之上放着三菜一湯外加一碗米飯。嘆了一口氣,田令孜端起碗來,狠狠地刨了一大口。
那些士兵們吃着糊糊都有滋有味,爲什麼自己有菜有肉,還是味同嚼蠟呢?
希望早些抵達武邑,王鐸那廝自從從武邑回來之後,對武威的飯食是讚不絕口,甚至還派了廚子去大將軍府學習烹飪之術,這一次自己到了武邑,倒是要見識一番。
現在田令孜已經一點都不擔心他們能不能抵達武邑了。先前站在高地之上看到那一切讓他通透了許多,如果一切都正如他想的那樣,那麼李澤肯定會另有安排,他們安全抵達是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剛剛吃完了這頓飯,端着衛兵送上來的沖泡的茶水,咂吧了一口的田令孜,便看到公孫長明掀帳而入。
“長明來了,快坐。”田令孜笑着指了指地上的氈毯,“因陋就簡,卻也別有一番風味,這是今年從南方送來的新茶,還別說,自從李大將軍弄出了這沖泡之法,倒是漸漸地風糜開來了,的確方便,更重的是,喝得久了,倒是能咂摸出許多其它的味道來。”
公孫長明擺了擺手,臉色卻是有些鄭重:“侍中,陛下病了。”
田令孜微微一怔,“陛下這幾天精神有些不振,想來是因爲出行辛苦,再加上離開了長安心情不佳,這也是有的,不算是什麼大事吧?”
公孫長明搖了搖頭:“皇帝三天來一直食慾不振,今日更是吃了一些東西便嘔吐出來,更關鍵的是,皇帝吐血了。”
公孫長明壓低聲音道:“皇后驚慌失措,差了人去找夫人,我們才知道的。”
田令孜立時便瞪大了眼睛。
“這,這可如何是好?”
公孫長明攤攤手:“雖然隨行有太醫跟着,但這必竟是在逃難,我們也絕無可能停在某個地方讓皇帝專心養病,所以侍中,我想請你去跟皇帝陛下說一說,最好,最好能讓太子另立一帳,不與陛下住在一起,這樣更能以策萬一。”
聽着這話,田令孜的嘴巴張大,有些呆呆地看着公孫長明。
“只是以防萬一罷了。要是把病氣過給了太子,那就不太妙了。”公孫長明道:“太醫也正在想法子,但願是虛驚一場,正如你所說的那樣,皇帝不過是心病而已。只要到了武邑,心情一好,病情也就不藥而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