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見到的夏州城是殘破不堪的。從外面看,城牆仍然巍峨高大,威武不凡,但其實現在的它真正的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要歸功於鬆郎將仁對於唐人刻骨的仇恨,在進了夏州城之後,他一邊縱兵搶掠,一邊肆意地破壞,臨末走的時候,還沒有忘記點上一把火。
曾經安綏的節度鎮府所在地,安綏統治的政治中心,經濟中心,大半個城市差不多都變成了廢墟。
李澤踏進這從城的時候,距離這一戰,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月,但此必,城內仍然還在做着清理廢墟的工作。
眼睜睜地看着大約十幾具屍體被從一間倒塌的房子中擡了出來,裝上了一輛板車推着往城外走去,李澤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造成眼前這個局面的是李德,可實際說起來,何嘗不是李澤他自己呢!李德是有機會阻止鬆郎次仁的,但他卻故意放縱了這一切。而目的,就是爲了肅清杜氏父子。
猶記得當初戶部官員任怨在收到李德送回來的那一筆巨大的財富之後,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兒,快樂得都要找不着北了。
或者那一車車的財富之中,就有剛剛被燒得焦炭一樣的十幾具屍體的財產吧?
心中一陣氣悶,一股強烈的不適感涌上心頭,使得李澤的身子晃了晃,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上。唬得他身後的李敢一個箭步上來托住了李澤的臂膀。
“不妨事的。”李澤擺了擺手:“就是有些感傷罷了。”
做出決定是很容易的,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的,縱然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但這並不等於真正的見到了慘烈的現場場景之後,還能無動於衷。
這一次整體的戰略計劃之中,這樣的事情,自己卻連做了兩次。
一次是河東。
一次是安綏。
李澤覺得冥冥之中一定有一雙眼睛在盯着自己。
作爲一個統治着廣袤疆域,無數丁口的權力掌握者,李澤曾經認爲只要自己做到了對絕大部分人有利的事情,對整體有利的事情,便可以心安理得,便可以問心無愧。但今天看到的這一幕幕,仍然給予了他極大的衝擊。
人,終有七情六慾。
而自己,也絕不是那種斷情絕性的傢伙。
自己仍然會在理性與感性之間搖擺。
“夏州,這一次損失極大吧?”他靜了靜神,轉頭看着身邊臨時代理夏州刺史的戴琳。
“是的。夏州原本有民二十三萬戶,其中夏州城及其周邊便點了八萬戶,這一次,十去五六。”說到這裡,戴琳的聲音有些哽咽。“當時吐蕃入侵,靈州失守之後,杜帥便下令將其它各地所有富戶都集中到了夏州城,所有糧草集中了夏州,這一戰過後,蕩然無存。李相,夏州,元氣大傷,只怕十到二十年,都不會恢復元氣了。”
“朝廷對安綏各地,會有一定政策上的扶助,相信我,用不了這麼多年,夏州便可以重新恢復往日的繁榮。”聽到戴琳這麼說,李澤反而鬆了一口氣,夏州城當然是極慘的,但現在看起來,夏州其它地方應當受損並不太嚴重,二十萬三戶,便應當有五到六十萬人左右,刨去這一次的損失,夏州城至少還能存下四十餘萬人。
死的,恐怕大多是那些逃到或者被杜有才遷到夏州城中的有錢人。逃得一條性命的,反倒是那些窮人。
這對於李澤來說,反而是好事。
“吐蕃軍入城的時候,戴將軍的家人也都在夏州城,他們,還安好吧?”李澤問道。
聽到李澤問這個,戴琳的眼眶就紅了起來:“謝相爺關心,家裡大都還好,當時吐蕃人入城之後,城中大亂,但下官家中多有退役武卒充當家丁,所以並沒有太慌亂,這些家丁們保護着家人與杜帥一家匯合之後,趁亂倒是殺出了一條生路,逃出了城去。只是家中老母,體弱多病,不願連累兒孫,強要留在家中,家中內子見家母不願離去,便也留下來陪伴,她們兩個,都沒了。”
李澤怔忡了片刻:“忠孝節義,朝廷會給予表彰的,雖然是身後哀榮,但願能聊爲安慰吧!”
“多謝相爺。”戴琳再一次拱手相謝。
“杜帥家人尚還安好?”李澤問道。
戴琳搖了搖頭,“孤兒寡母了。杜帥也好,我戴某人也罷,我們都是從軍數十載,雙手沾滿了血腥,或者是上天對我們的懲罰吧,家中子嗣都不興旺,杜帥本有三子,但最終卻只有杜亮成人,但這一次,卻又一起折戟沉沙了。杜帥本枝,只餘下杜夫人以及杜亮的寡妻及一雙兒女。杜帥沒了之後,我率軍突圍,好歹將杜帥的遺體帶了回來,可是杜亮卻是屍骨無存啊,最終只能做了一個衣冠冢。”
看着戴琳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李澤不禁問道:“杜家是又出了什麼別的事情嗎?”
戴琳苦笑道:“好教相爺知道,杜家本枝,這就算沒了主心骨了,但分散在安綏的杜家別枝,卻實力猶存。而杜氏在安綏還是有着很龐大的資產的,像土地,農莊,山野澤田等等,戰事結束之後,杜氏別枝便都涌到了夏州城中,要開宗族大會另選族長,可實際上的意思,卻是要瓜分這些東西,杜帥父子沒了,單剩杜夫人一介女流之輩,備受煎熬,戴某有意相助,可這終是杜家家事,實在是不便插手。”
李澤一聲冷笑:“這些人的如意算盤未免也打得太響了些。李某豈容這些人欺凌孤兒寡母?這豈不是讓將士們心寒?”
“如果有相爺作主,那一切自然就好說了。”戴琳連連點頭道。
“如今你轉爲文官,可有何不便之處?”李澤問道:“如果還想帶兵,自可明言,我會有安排。”
“不了,戴某早年曾經中舉,不過時運不濟,一直不曾得中進士,後來跟隨杜帥,棄文從武,如今再度做迴文官,倒也是迴歸了本來面目。”戴琳搖頭道。
“這樣最好了!”李澤也是展顏一笑道:“如今夏州殘破,百廢待興,正當以民事爲主,以恢復經濟爲主,你在夏州多年,熟悉情況,做這個刺史是最合適不過了。文武相輔相稱,但接下來夏州的重心卻是治理了,戴刺史要多多費心了。”
“能爲鄉梓做些事情,正是戴某心願。”
“聽說你兒子倒是武勇非凡,如果你捨得的話,將他調入我親衛營中任職可否?過上兩年,放出來便可爲一方鎮將!”李澤詢問道。
“小兒愚頑,能得相爺看中,那是他的大幸運,下官在這裡替他謝過了,馬上便讓他收拾行囊到相爺親衛營中報道。”
“這倒不急,等我從靈州回來之後再說吧,他原來的職務也需要交接。”李澤笑着道。
說着話,一行人已是到了杜有才昔日居住的所在。
昔日的節鎮府,如今已成了大片白地,這裡,是吐蕃兵肆虐的重災區,昔日的雕欄畫棟,金壁輝煌,如今早化爲了一屢雲煙。幾間倖存下來的房屋,矗立在廢墟當中,隱約可見昔日的榮耀。
大羣全副武裝的士卒涌入,倒是將正在屋內吵吵嚷嚷的大羣杜氏族人嚇了一跳,別看他們先前跳得歡,但此時一看這些人身着的黑甲,頓時便蔫了頭兒。
假如是戴琳的人,他們還可以跳一番,但一看這些人便知道是鎮州兵馬,哪裡還敢齜牙?鎮州兵可不管你杜氏在安綏是何等地位,該收拾的時候絕不手軟,這些人中的某一部分,已經是吃過這個虧了。
李澤沿着從廢墟之中臨時打掃出來的一條道路走進了屋內。
屋內所有人,第一時間都有些呆了,誰都沒有想到,李澤進城的第一件事,竟然便是到了這裡。
瞬間的呆滯之後,數名看起來年高望重的人走了出來,向着李澤拱手一揖到地。
“杜氏二房.....見過相爺!”
“杜氏三房.....見過相爺!”
“杜氏四房.....見過相爺!”
李澤揹着手,沒有理會這些人,目光越過了這些人,看向了屋子中間站着的一個全身縞素的老夫人,在她的身後,站着數名亦是渾身着孝的女子以及一男一女一對小兒。
看到李澤看過來,那老婦人彎腰蹲身,行了一禮。
李澤收回目光,盯着眼前那些滿臉尷尬直聲身子來的人,哼了一聲道:“李某前來祭拜杜帥,另有事情跟杜夫人相商,無關人等,全都退出去吧!”
杜氏衆人一怔,其中二房那名年紀最長者正想說話,卻已是被李敢一揮手,一羣衛士涌上來,連推帶叉,將這些人瞬間便清出了房屋。
李澤走上前去,在杜有才父子的靈位之前上了三柱香,拱手躬身,如是三次,這才轉過身來:“杜夫人,杜帥父子爲國死節,朝廷不敢或忘,李某已經上本,請封杜帥爲郡王,請封杜亮爲國公,並杜亮爵位降一級由其子延襲。”
杜夫人眼淚唰唰地掉下來,身後女子更是哀聲大作,一雙兒女一人抱着女子的一條腿,也是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