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州,節度使府。
李安國雙手高舉着三柱清香,三拜九叩之後,將香插在面前供案之上的香爐之中,側身讓開,他身後的李澈亦是同樣上前,爲李氏祖宗叩頭上香。與那些傳承久遠的大族人家相比,李氏的這間祠堂便顯得格外寒酸。不是那種裝飾,擺設上的寒酸,相反,這屋裡一切差不多都是當世最好的。寒酸的是整面牆上,只不過三五面靈牌而已。
李安國出身寒微,發達之後,能想起來的祖宗,也不過就是到爺爺輩兒這裡,再往上便再也沒有映象了,他倒也硬氣,不像某一些人成功之後便東扯西拉地將自己的祖上往那些大宅名門上靠,硬是要把自己的身世弄得顯赫一些才罷休,他卻是怎樣便怎樣,相反還因此而自豪,他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如果李氏以後能傳承下去,那他,就是李氏的祖宗了。
也正是因爲他這一身脾氣,當年也才爲公孫長明所欣賞,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幫他策劃了一個又一個的妙計,最終坐穩了這節度使的位子。
“坐吧。”退出了供奉着祖宗靈牌的正廳,父子兩人來到了前面的小廳,內裡爐火熊熊,比起清冷的祠堂,這裡溫暖如春。李安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對李澈道。
“謝父親!”李澈知道父親對他有話要說,恭順地坐了下來。
李安國看着已經緊閉的祠堂大門,嘆了一口氣道:“往年還有你二叔帶着他家的幾個小子跟着我們一起祭拜,今年他們不能回來,就愈發顯得冷清了。”
“父親不用傷感,我李氏一族,以後必然開枝散葉,子孫繁茂的。”李澈安慰道。
李安國嘿嘿笑了一聲:“子孫繁茂?”他盯着李澈,眼神陡地凌厲起來,“澈兒,這一次,你真是讓我很失望呢。曹信給我來了信,說了你這一次去翼州的一些事情,先是傲氣凌人,接着舉止失措,最後竟然在曹信面前還放狠話,你可知道曹信是什麼人嗎?”
李澈垂下眼瞼,臉龐有些發熱:“兒子事後已經知道錯了,專門派了人去給曹叔叔道歉,而且又立即提拔了王明仁的職位,曹叔叔也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他心裡有數。”
李安國看着李澈,嘆了一口氣:“你父親我起家的時候,經歷了無數的艱難困苦,可不管到了如何山窮水盡的時候,身邊始終都有幾個生死兄弟跟着,這裡頭,就有曹信一個。你實是不該對他無禮的。”
“是!當時兒子是氣昏頭了。”
“你是我李氏的繼承者,什麼時候都要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昏頭這種事情,於普通人而言,並算不得什麼,但於你而言,一招走錯,便有可能有滿盤皆輸。”李安國教訓道:“這一次還是自己家裡人的事情,就讓你亂了方寸,日後面對着外人,還能這樣風平浪靜嗎?”
“兒子明白了。”
李安國盯着李澈,道:“公孫先生跟我說,你外表看起來豪爽不拘小節,但實則之上內心卻有些偏狹,容不得一丁點不同的意思,我還笑他看起了眼,現在看起來,公孫先生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你從小順風順水,一路被人捧着,呵護着長大,不管文治還是武功,都是上上之選,終是讓你有些目中無人了。”
“爹爹,不是這樣的,只是當日李澤,哦,弟弟他實在是欺人太甚,大哥上門,他竟然擺出偌大陣仗,不但將我拒之門外,甚至還威脅於我。”李澈辯解道。
“所以你便找曹信,要調兵滅了他?”李安國冷笑。
李澈欲言又止。
李安國也是沉默下來,半晌之後才道:“澈兒,你可知道爲父這麼多年來,就只有你和澤兒兩個孩子嗎?”
李澈不敢說話。
“說來你也是知道的。父親後宅裡女人不少,可是沒有那一個敢懷孩子,即便懷了也不長久,你的母親,太過於霸道了。”李安國長嘆一聲:“父親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因爲當年如果沒有蘇氏一族對我的傾力支持,我李安國怎麼可能有今天?蘇氏一族,到如今只剩下了你舅舅這麼一房了,其它的,都死了,爲我李安國或戰死,或被敵人殺死了。也正是因爲如此,當年你舅舅派人給澤兒下毒,幾乎讓澤兒一命嗚呼,事後我也只不過是抽了他一頓鞭子便不再追究了,相反,將澤兒給深深的藏了起來。”
李澈喘了口粗氣,有些震驚地看着父親,這些事情,母親和舅舅卻是從來沒有告訴過他。
“所以李澤對你有成見,有看法,那是很自然的事情。”李安國道。“當年發生了這件事情之後,我將李澤藏起來,一來是因爲將他放在明處,你母親和你舅舅指不定還要下黑手,二來我也不想因爲這件事情而壞了我們李家與蘇家這些年的情誼。三來,那時的你已經十歲了,聰明伶俐,無論學什麼都是一學就會,我李氏後繼有人,我也不想以後再起紛爭,便一心一意地培養你,想讓你成爲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兒子辜負了父親的期盼。”
李安國搖了搖頭:“你一直做得都挺不錯。現在你在成德,已經是大家公認的少將軍,是所有人認爲的理所當然的成德將來的主人,你的羽翼已經豐滿,李澤相對你而言有何威脅可言,你爲何還要上門去欺凌於他呢?就讓他平平安安地過這一生,爲我李氏開枝散葉,等到你完全掌握了成德的時候,讓他認祖歸宗,他必然感謝於你,這樣不好嗎?”
李澈擡頭看着父親:“爹爹,弟弟哪裡弱小了?我先前上門,倒也沒有存着欺凌他的心思,就是想看一看他而已。”
李安國搖頭:“你的心思終究還是淺了一些。你是從王明義那裡知道了他的事情,看上了他的義興堂吧?一年能有二十萬貫收入的生意,說實話,便連我也很心動呢!”
說到這裡,他似乎是有些得意,又有些震驚,更有一些其它的莫名的情緒夾雜在其間:“終究是我李安國的兒子呢,那怕是將他困在小林子裡,竟然也讓他長成了一隻老虎了。”
“父親,其實如果能讓弟弟現在就認祖歸宗,對我李氏是大有裨益的。”李澈強調道。
李安國嘆了一口氣:“澤兒的很多事情,王明義也只不過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接到曹信的信之後,找到了公孫先生,在我的逼問之下,公孫先生倒是將他的事情說了一個一清二楚,這件事,現在想也不用想。即便沒有你逼上門去,澤兒也沒有這麼容易回來的。逼得急了,他大可以一拍兩散,走得無影無蹤。更何況,這裡頭還有你舅舅的緣故,他必然是不容的.”
“他亦是李氏一脈。再說了,舅舅就算是爲了我,也會接納他的,這事兒,我跟舅舅去說.”
李安國擺了擺手:“有些陳年舊事,你不知道,我與他母親之間,李氏與王氏一族,蘇氏與王氏一族之間,都是一些扯不開剪不亂的糾葛。公孫先生在哪裡幾月,倒是與澤兒相交甚歡,對於澤兒的安排佈置也都很瞭然。這事兒,是做不成的,澤兒在橫海那邊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如果我們真苦苦相逼,他就此遠走高飛,我們是毫無辦法的。”
“父親也不能讓他改變主意嗎?”李澈問道。
李安國搖了搖頭。“公孫先生跟我說了澤兒的性子,威逼只會適得其反,懷柔反而會有一些效果,你現在已經與他交惡,短時間內只怕根本無法改善,不過公孫先生也說了,李澤其意不在成德,這成德終究是你的。如果澤兒有本事,當真能在別處成就一番大業,那也是我們李氏一族的幸事。你們終究是親兄弟呢,打斷骨頭還連着筋,現在心裡有疙瘩,等我們老一輩的都死盡了,死絕了,那些恩恩怨怨自然也就隨風而逝,那時你再想法修好兄弟之間的關係,或者能從此兄弟合力,讓我李氏的祠堂裡香煙不絕。”
李澈沉默不語。
“打好這一仗,你在成德的地位將無可動搖。這也是我爲你上位準備的最後一件事情了。”李安國道:“所以你的某些小心思大可不必有,別說李澤沒有與你爭奪的心思,便是有,我也是絕不允許的,你明白我的話了嗎?”
“兒子懂了。”李澈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