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夜叉不想張入雲竟會在此刻寬慰自己,只當他興災樂禍,一時會錯了意,反激怒道:“就算是走,也少不得帶了你一起,你只以爲有正道高手前來,就有一線生機了嗎?”
不料張入雲聞言笑道:“我是好心提醒你!我現在正犯太歲,黴星照命,與我待在一起的人都要沾染上,你不見那先前對你阿諛奉承的鄉人,只與我相處了十餘日便被你毀容破聲了嗎?何況你說欲帶了我同行,呵呵,有道是渡凡人勢比登天,我就是一身根骨清潔時,被你攜帶了,也恐要爲你添上好多負擔,此刻這一身皮肉落的如此,來人的法力又是那麼高,只怕你就是平日裡飛遁再怎麼迅速,攜了我也是一樣走不脫吧?”
女夜叉聽他話裡雖仍有調侃之意,但語及自己黴運當頭,只會帶給人災禍時,卻已將臉色暗了下去。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張入雲留露出晦色,知他話說的不假,但仍不輸口道:“想不到你現在已如一條蛆一樣的爛在地裡,度起旁人法力修爲來,倒是很有一套!”
張入雲見她口裡倔強,語觸自己痛處,一時已背靠在地,口中佯笑道:“眼睛瞎了!耳朵和鼻子總要變的比平日裡靈敏些,何況來人這般法力,離得這遠竟連空氣都被震動,你五感比我高明十倍,怎又會不得而知呢?”
兩人說話間,那紅雲已是遮避了大半天空,兩隻鳥兒見此惶恐無計,只聲聲哀鳴勸女夜叉速逃。他二人與她有恩,禍到臨頭好夜叉不能不顧,當下只一跺腳與張入雲喝道:“你且等着,日後我自有來尋你的時候!”
張入雲笑道:“歡迎!歡迎!!只是記得要快點纔好,若來的慢了,怕我到時已先支持不住命喪他鄉了!”
夜叉鬼與他驅毒時已窺其右胸肺葉實傷的沉重,雖得自己陰火將其全身毒素盡驅至眼中。但因恨張入雲出語傲慢,又兼疑他毒性拔淨了,功力若有些恢復,只怕又有些反覆。這才只將劇毒逼在一處,並不根除,此刻自己一離了他。這荒山野嶺間,他又是雙目失明,只怕真有性命之憂,一時反倒有些後悔手底過於毒辣起來。只是她素性倨傲,怎肯示弱於人,只冷哼一聲,便踱步行出殿外。
此時頭頂紅雲只將天空遮的還剩一角,兩隻鸚哥已是急的靈羽翻飛,只欲急速上路。不料那夜叉鬼卻不心急,只負手展望天空,竟是踞在當地慢慢思量。待天空只剩下最後一絲空隙時,終被她窺破敵人法術缺漏。一個急行掠至空中,取素手將背一拍,一柄綠瑩瑩的白骨劍已自其腦後迸出,一時將身化做白虹箭衝上天,身後兩隻鳥兒也已化爲兩點火星緊隨其後。看方向竟是未從紅雲缺口處衝過,而是趁着敵人法陣未至周全,反運劍光強挑南方雲幕,雖是激起陣內無數落雷,但仍自化做一溜火星電射一般從容遁走!
張入雲見這惡鬼終是走了,心頭不由一鬆,但隨之而來的,卻又有些悵然若失,他這一個月來都未與人正經言談交流過。那夜叉鬼雖然讓自己吃的大苦,但真要細較起來,卻未必毒的過玉音師太,且舉止雖猛惡,但也自有其一派氣度,並不是那一派奸險狡詐的小人。說來還爲自己祛毒療傷,到底此時已能自由行動,還算得了她一點好處。只是臂上腫的實在厲害,想着先前那惡女的手段,縱是張入雲有心想笑,也不由的倒抽一口冷氣。無奈轉瞬間人去樓空,倒沒個說話的人,山野之間又只剩的他一人,復又是一陣孤獨寂寞。
正在他撕碎地上破布,將左手臂骨仔細包紮的時候,卻又聽空中一聲唿哨,轉眼已到殿下。張入雲此時聽覺比往日靈便的太多,只一側耳已知自空中降下兩人,且步履輕盈,顯還都是女子,內中一人功力甚高,以自己此時的耳力竟也只能辨個依稀大概。只在他這一回神間,那室外兩名女子卻已然是邁進殿內。
當先一個腳步較重的,顯是個火爆性子,人未至語先到,就聽她嘴裡嘟囔道:“本來好好的只在雲中留神捉妖多好!卻偏被娘喝令下來要到這破道觀裡看個什麼究竟?”
後一女子顯是性子沉穩的多,年紀也較前一個大一些,此時聞得先前女子抱怨,已是笑回她道:“這是師傅愛惜你,怕你出事,你沒見那夜叉機敏過人,雖是妖邪卻竟能看破師傅師叔佈下的陣法,一柄白骨劍也大非尋常。你且想一想,能窺破我門中陷妖陣法缺漏,又可從容逃脫的妖物得要有何等的修爲,漫說你只一點微末的法力,便是師叔她老人家,方纔也取出了八寶玉華輪,一般的有些小心謹慎呢!”
那當先年幼的女子,卻仍不服氣道:“那李大哥呢!娘總不怕他出事,若論修爲他只怕還沒我高呢?”
年長女子道:“你又犯小性了!你明知李大哥已受了紅葉老禪師的真傳,又被賜了伏魔至寶金鋼杵,若論降魔法力比你強了不知多少。且他新近已習了驚神指,真要比鬥起武藝,只怕你也不一定就是他的對手!”
年幼女子見她維護那李大哥,只譏笑她道:“喲喲喲!我也只纔剛說了一句,你就回了我這麼多,他終是外人,我可是你十幾年的師妹啊!也沒見你這樣纔剛見了次面便只幫着外人說話的師姐!難不成你就吃了一回他做的飯,當真就要嫁給他了不成?”
年長女子聞言羞愧無地,只惱道:“錦兒你現已是大姑娘了,怎麼說話反越來越沒個正行?你若再這樣亂拿我與李大哥開玩笑,我可再不理你了!”年幼女子聞此才着了慌,當下卻又忙口稱師姐,叫嚷着向她賠起不是來。
張入雲在旁聽得多時,他現下耳力驚人,只覺來人異常熟悉,一時回想,已自聽出來的兩名女子乃是兩年前在峨嵋金光大會上所遇的楊碧雲和上官錦。雖是那上官錦兩年功夫下來已自當年的幼女長成了少女,嗓音有些變化,但張入雲此時因失了目力,行事易觀察入微,一時仍是分辨了出來。至於兩人言談中的李大哥,只怕還是自己六師兄李連生,想不到只兩年不到的功夫,竟已具降妖伏魔的神通,心中驚異之下,卻不得不佩服紅葉禪師竟有這般大的法力。
誰知他這裡纔剛輕嘆了一口氣,楊碧雲耳力敏銳也已聽出其聲音來。一時爲自己未能發覺有人在殿內而心驚側目,卻反讓旁邊的上官錦順着其師姐的目光發現了張入雲正臥倒在地上,倒是當先驚叫了出來。
只爲她二人修爲俱有功底,此刻見張入雲只在離自己身邊不過兩三丈處,卻是行得殿內這多功夫才被自己發現。當下上官錦心下驚懼也不見她分辨,甩手就是一枚柳葉鏢打了出去。張入雲只聽得空氣裡略有些震動,已知有一物直取自己左胸要害,只是他此刻功力盡失,卻無論如何躲不過。
正在這當兒,就見楊碧雲手上已多了一道青光,翻手一抖,如車軸一般在手底一陣滾動,即刻便生出一股強勁的吸力,竟將上官錦的盤龍鏢收在手裡。再聽她開口責怪道:“你怎麼這般冒失,也不辨個明白就隨意向人放鏢。你不見這人臂上有傷,衣裳襤褸顯是尋常乞丐……。”話說到這裡,楊碧雲自覺有些言語失狀,忙口中歉然道:“對不住!這位師傅,小女子言語中無意冒犯了!”
張入雲聽她說話客氣仍和兩年前一樣,想到這裡也開口答道:“不知者不怪,何況在下實是個乞丐,姑娘倒沒說錯,也談不上什麼冒犯。”
楊碧雲生性聰穎,又因是暗器高手,耳力極高,此刻聽到張入雲話音有些熟悉,已懷疑對方是自己認識的,只是仔細分辨之下,卻又實認不出張入雲是誰。
其實倒也不能怪她眼力不好,只爲張入雲這兩年內所遇變故太多,不論武功修爲,還是心境氣質都與先一時大異,最要緊的是他近一段時間以來日受青炎鬼毒血拉身的折磨,身子又較一年前長高了三寸有多,加上當日在酒泉縣臥牀四五個月長高的一寸,身形已欲當日在金頂與楊碧雲匆匆見過一面的張入雲大不相同。就算是她有些猜到,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將二人聯繫在一起。
楊碧雲聞他話理清晰,不像是個真乞丐,只語氣有些輕慢,卻又不像個正經人士。再轉眼見張入雲臂上正腫的厲害,才知道他上臂竟是被折斷了,且看傷口卻好似新近受創的樣子,以爲他先時許被妖鬼傷害過,一時心倒先軟了,忙問道:“這位師傅手臂上可是折斷了!小女子身上倒是帶得好傷藥,若不嫌棄,倒願爲師傅處理一下傷口。”
一旁的上官錦一心想追那遁走的夜叉,未想自己師姐又犯了往日性子,竟在這裡搶着幫人療傷,生怕錯過伏妖的好戲,只急道:“師姐你這樣多事真真急人,沒事和這窮叫花子糾纏什麼?那妖怪去時走的那樣急,這裡有沒娘說的什麼異樣,我二人還是快些上路吧!”
哪知楊碧去卻搖頭道:“你這話說的不對,我二人後來,這位小師傅先來爲主,一時被我兩人擾了清靜,確是我們的不對,再說師門教訓扶危濟難,他此刻有傷在身怎可視而不見?”說話間已是自腰間取出一玉瓶。
上官錦知自己師姐爲自己母親門下衆多弟子中第一高手,無奈天性至善,做事有些婆媽,如遇人有危難是必要救的。此刻怕她鬧真起來,還要有好些時辰耽擱,但無奈自己與楊碧去修行差的太多,實難說教於她。當下心頭有氣,卻是盡將一口惡氣着落在了張入雲身上,只在旁又氣道:“這話可難說,先時那夜叉鬼明明是從這道觀裡縱光脫逃的,娘怕這裡還有妖邪才叫我二人到這裡查看一番。現下這裡只有他一人,按理如是常人怎能在這裡好好的未受一點傷害。”說話時,她已瞅見張入雲高高腫起的臂膀,卻只把最後一句話音弱了下去。
再回首時又見楊碧雲正瞪着自己,但她素性倔強好強,現在長大了,性子猶還未改,一時又強辯道:“就這樣也難保不是同夥,或是被同伴見危遺棄呢?”說着又對張入雲喝道:“喂,要飯的,我且問你,你剛纔可曾看見有兩隻鳥兒和一個穿白衣着紅裙的妖妖嬈嬈的美貌女子從這裡經過?”她這時實是說的氣話,張入雲雖是此刻衣衫襤褸,渾身骯髒不堪,但到底多年的修爲,縱是此刻真氣難以運行,其一身氣質仍是處處透着一股子正氣凜然,任她二人怎麼看,也絕不像是妖邪,也正爲此,楊碧雲也纔對他略有些留心。
張入雲聞上官錦問他有沒有見得有人,一時悽然一笑,口裡仍調侃道:“這位小姐問我有沒有見到人,如此一問,可實是問倒在下了!”
二女也是一樣的練有夜眼,聞言稍一留意,即見張入雲雙目泛赤,目光渾濁,這纔看出對方還是個瞎子,楊碧雲爲自己師妹出言不遜,面上尷尬,只扭頭與上官錦說道:“你胡說些什麼?也不看個清楚,就是這樣誣賴人?”
上官錦也自知失言,臉上又一陣紅,但口裡仍作性道:“就你說的對!那好!我給他賠個禮就是了!”說話間,單手一揚,已自袖底拋着一點銀光,待落入地上一陣滾動,卻正好在張入雲腳下端端正正的立住,仔細看時,原來是一錠足有十兩重的銀元寶。
楊碧雲見她這樣輕賤別人,氣惱之下,娥眉深鎖,只含霜喝道:“你怎可這樣!”上官錦倒實是有些怕這位師姐發起脾氣,當下卻忙將頭垂了下去。
再說楊碧雲,已上前兩步將元寶拾起,一時又拿出懷中些散碎銀兩和銅錢,再取出一隻小玉瓶,一併遞於張入雲道:“這位師傅,此是我門中的療傷藥百草丹,治刀傷中毒無論外敷內服均極有效,適才我師妹年小無意中言語衝撞了,還請勿罪,只此聊表歉意,還望不棄能夠受下。”說話間,卻見張入雲並不伸手接過,只得又道:“師傅想是還在生我師妹的氣,不肯原諒嗎?”
楊碧雲不知張入雲心裡正另有一番翻滾,此刻被她一言提醒,忙笑着伸手接過道:“這位姑娘言重了,在下剛纔猶豫,只爲平日裡爲討飯用的破碗不見了,一時無處着落,只用手接怕失了身份,又不顧姑娘的體面,這纔有些躊躇,即姑娘不曾見怪,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上官錦見他語多調笑,但也不失風趣,聞言倒是一樂,只自己才笑出聲來,卻早被楊碧雲拿眼瞪了回去。當下又聞她道:“即如此,那小女子就不打擾了。”說完一拱手,卻是領了自己師妹即往殿外行去。
未知二人才剛走出殿門口,就聽見張入雲朗聲說道:“姑娘且留步,在下受了姑娘的恩惠,心裡感激,卻不知道姑娘貴姓,可允見賜?”
楊碧雲略一躊躇便展顏笑道:“不敢,小女子姓楊,些許微勞不足掛齒,師傅言重了!”
不想張入雲卻沉聲道:“沒有言重,楊姑娘,你是個好人!”
楊碧雲忙回道:“師傅您說笑了!小女子只做些師門本份事,可當不得這樣的話!”她終是女孩子家,雖是覺着眼前張入雲透着些古怪,卻怕人誤會,到底忍住沒有問張入雲的名姓。
再聽張入雲低聲吟道:“未說笑,你是好人不錯。只是現如今做好人多要吃苦,姑娘心底仁善,只怕日後還要格外保重!”
楊碧雲哪知張入雲內心悽苦,只以爲他話裡另有所指,但見張入雲說完後半日裡再沒言語,自己還有要事在身,在這道觀裡不能久留,便又向張入雲施了一禮,即反身攜了上官錦離去。張入雲只聽得空中唿哨聲再起,兩位女子人已駕甲馬走了。
張入雲此時心緒不寧,便踱至殿門口爲其送行。只想着這楊碧雲心底這般純善,當日香丘在世時,若能遇得這樣的好人該有多好。一念至此百感叢生,心下激動卻是扶在殿門石階上枯坐了半日。
待天色漸亮,又聞天上傳來陣陣雷聲,想是再過不久就要下雨。想到此,張入雲不禁眉頭一皺。他已有近十日未曾進食,身體早已是虛弱不堪,先前不久又爲夜叉鬼吸走自己不少精血,臂上還又染新傷,幾下相湊身體更弱的不行,有心想到殿外找些草根樹莖充飢。但覺天空竟要下起雨來。自己此刻身體病弱至此,哪能再受一些寒雨的侵襲。
他重劫餘生,早已是懷了一腔的氣苦憤懣,連日來又是屢遭人加難,只將輕生死的念頭看的越發重了。只不想在這破陋的道觀內竟能遇得楊碧雲這樣的好人,想着香丘臨死時,自己曾心底許諾過,日後一定將衆多善良的好人齊聚在她身邊,至此又有了求生慾望。當下輕賤自己的心思一去,反倒焦急起來,只想着如何能早一日從這荒野中走出去。
只是思考多時,張入雲也不得個主意,之後天上下起雨來,寒氣正濃,有心想生火禦寒,但找遍這殿內也無有刀石生火的器物,雖是因受夜叉鬼無心之助,身形已能自由活動。但他一身上下依舊不能運氣,舉不得大力氣,不能如平日裡強運剛力取火,當下也只得作罷。
即然生不了火,也該當將身上傷勢加緊治療,一時張入雲取過楊碧雲留給自己的玉瓶,傾出來卻見滾出來兩枚藥香四溢的丹藥。想着自己外傷可以調理,便沒外敷,只丟了一顆在嘴裡。未想那丹藥藥力驚人,且確如楊碧雲所說真能療毒,只一入腹不久,藥性便已散遍全身,不一刻便已開始壓制雙眼內的靈角血毒質。
只可惜張入雲提不得真氣,不能將藥力加以引導,連累了多半個時辰,也只盡量運出一絲絲內力使藥力長久作用於自己兩眼傷處,好令其能更久一些的制住靈角血毒性。張入雲當下一聲苦笑,自忖自己可能命中註定要被這青炎鬼劇毒折磨一番。此時雖得靈藥但卻不能祛毒,雖說這沁香丸不如寒露丹藥性大,但如自己真力還在,卻當能將劇毒逼出體外。
這沁香丸是上官錦母親採自數十種靈草燒煉而成,其中藥性確是非同小可,雖有一多半的效力被張入雲未能運真氣綽導而浪費。但即只有一小半的藥力也使得張入雲精神大振,一時間只覺無數精力融於自己血液之中,如此張入雲雖仍是肚子裡餓得難受,但精力倒是恢復不少,接下來數日之內,倒是暫不用爲沒有吃的而犯愁。
張入雲前番兩次重傷時,也曾用過以意煉神的法子,修行自己的意志,此次雖不能搬運真力以期功力上的精進。但卻與修道者意志及精神焙煉卻極有好處。他此刻雙目已盲,想着香丘慘死,心中悽苦,人生諸多貪慾妄念,盡都不放在心上。如此反因他形同廢人毫無牽掛,卻於修行道大得清心明性。他前時曾得汪劍秋指點,此時殿外大雨又是連下了數日,左右無事,卻是一門心思只想着如何修煉精神。不意只數日功夫,他竟在荒郊野外的破道觀裡悟得許多平日百思不解的妙法。只爲右胸傷口至今未復,舉不得真氣即時體驗,心裡未免不快。
數日枯坐,一日靜極思動,而殿外大雨仍是未有止住,未免有些心緒不耐,是以只得在門中排徊踱步,當他以手扶着大殿那扇破板門時,卻忽想起當日以楊碧雲的耳目,卻在走進大廳後多時,也未曾發現自己,當時他重傷之下來不及理會,此時身無旁務,思來卻是極有意思。
當下他依着那一日的情形,重新坐倒在那地下的布幔上,仔細回想,當時自己臂上痛疼,並沒怎麼理會二人,又因自己目不視物,只靜心側耳傾聽她師姐妹兩人的談話,按理當時因有兩位女弟子入得殿內,自己已是做起身來相候的,雖是殿內昏暗的厲害,但就是個常人進得殿內時,也無論如何該當一眼看清自己,可功力高如楊碧雲這樣的修道者,卻怎麼會多時沒有察覺呢?
至後他連考慮了多時也是不得其解,張入雲一氣之下,卻是故意躺在冰冷的青石上,不想只自己肌膚一觸着那刺骨的青石。卻忽地心中聯想到當日隱娘攜了自己爲避秦紅雪追擊,伏在水底巨石上竟與其化作一色本領。
而第二日秦紅雪前來造訪,以自己的目力竟得至身前,也不能瞧清其身形,隱娘曾說這是天人合一,斷絕自己五感的伎倆,想到這一處,不由一陣興奮。
張入雲自身負重傷雙眼失明後,平日已無力抵擋外力侵襲,但凡遇險自是能避則避,連日來,在這不自覺的鍛鍊之下已然漸漸能將身意相同。此番與楊碧雲遭遇,得她提醒,才使自己發現無意之中,又漸通這一樁本事。如此藏匿身形,不爲人察覺的絕技於他現下來說,卻是再適宜不過的事。
他本是武癡,此刻身遭重難,心魂難守,有此一技着落,正好打發時光。因張入雲現已缺了目力,心智比常人專一,更能體會周圍細緻。此刻他極力思索當日隱娘屏息五感的教訓,一呼一息之間,俱是想着如何屏息靜氣,連日裡,都是盡力便自己如何能妥當的隱匿一身氣息。
張入雲自幼勤習外功,身體肌肉肢體操控遠比尋常修道者自如靈活,後又得身具異稟的隱娘加以指點,一身技法愈發的細緻入微。且隱娘因愛惜張入雲,更將一身可操動辮髮的護身本領不使一絲藏私的悉數傳給了張入雲,如此修煉下去,他一身毛孔也能有所掌控,練至精深處,愈能體會到身形相就,天人合一的道理。只是張入雲日夜苦修,竟不知自己已於無意之中,漸漸得了隱娘一門獨有的本領,爲他日後脫難,卻是日積月累,打好了基礎。
過得四五日張入雲又將剩下的一粒的沁香丸服了,此時連綿了五六日的大雨也已漸止,張入雲終是耐不住飢餓,重又上路,好在楊碧雲留給自己的沁香丸藥力實是不凡,雖是隻六七日的功夫,自己斷臂已然好了九成,日常行走也已不礙事。
此一回上路,張入雲卻比先時初中毒眼盲時好走了好些,只爲他這六七日裡累心的鍛鍊,已可漸漸體驗出以耳代目的好處。雖說習武之人用眼可觀六路,但運耳卻能聽八方,張入雲從沒有想過一個人只用耳朵卻可以瞭解周圍放生的這許多事。他聽力越來越靈敏,已可聽出方圓六七丈內的蟲蟻爬行的聲響,即或是身藏地下三尺的鼠兔與地穴中躥行的響動也瞞不過他一雙耳朵。
往日他因目不視物,只得持杖探路,但修煉至之身心相合精深處,已可漸漸只憑空氣中傳來的各類響動,判斷出周遭環境地理。尤其他因授隱娘真傳,周身十萬八千根毛孔俱能操控,其觸覺異常敏銳,往往一陣清風吹過,竟可憑掌心感知風力的強弱查探出身前數尺方圓內的一切,至後煉到功深時分,已能漸漸拋開柺杖,如明眼人一般信步而走。
但張入雲終因自己身在荒野之中,不好辨認方向,當下行得多時,遇上河流,便順流而下,直行到人煙稠*,才問清了方向,繼續往東而行。
說來倒真要好好謝謝前番對自己甚爲無禮的上官錦,她臨行前丟給張入雲的十兩銀子倒是得了大用,一路而來張入雲只在市集裡多買些包子饅頭填飢,夜晚只在曠野無人處露宿,只偶爾遇得下雨天,方借宿在簡陋的客棧內。如此過得近一個月功夫那十兩銀子也只才用了三四兩而已,連帶着楊碧雲給得二三兩碎銀,只怕步行至二雲觀都夠。只是此去畢竟路途遙遠,張入雲若是想乘船坐車代步,這點銀子卻又是不夠。
但到底得了銀錢之助,張入雲此一行下來再不用忍飢挨餓,與先一段路程相比,卻又要好的太多。好時光易過,張入雲上路只十餘日,沁香丸的藥力漸失,自己眼上的毒性就已二度發作,雖是他傾心竭力的用殘餘的一點點真氣設法阻止,但毒質依舊是漸漸匯入其四肢百骼內,行走起來也日益艱難。到得四十日後,張入雲即便拄了柺杖也難以爲繼。此刻他已漸行至洞庭湖畔,雖曾有意南下回轉杜王鎮故居,但其時心灰意冷,實不願被人見到自己一副慘狀,也不願爲已而拖累了一衆金燕門師兄弟。
如此再一咬牙,便又重新上路,只是到得此時,張入雲一日只能前行的三四十里路。雖是其時距離鄂州只不到八百里的路程,但在張入雲眼裡,卻好似天邊一般的難以抵達。他雖有心乘水路一直而下,但無奈船資太貴,卻是自己力不能及的,一路上只得苦挨,但一雙腿腳卻越來越不聽使喚。
這一個多月以來,他雖是耳力愈來愈高,但終不能代替腿腳,爲此苦挨之際,竟是漸漸有些灰心喪氣,心智一弱,那毒性卻發作的越快,到得最後,竟如當日在西域小鄉鎮內一般,已是無力支持行走了。
這一日他好容易挨至一件破屋中歇下,取出刀石將火生起,雖是現在已是四月天氣,又是行至洞庭水鄉,氣候早已轉暖。但張入雲一身傷病癒加沉重,心中之覺一片淒涼,一路而來,他已用盡了最後點意志,只覺苦海無涯,只任波濤吹打着自己如一葉飄零。窗外幾點寒鴉聒噪着飛渡,更添他滿腹傷愁。正在張入雲哀傷時,耳畔卻隱約傳來幾絲琴聲,雖是琴音弱到幾不可辨,但卻如雷鼓一般打在了張入雲的耳朵裡。
原來那幾聲琴音,乃是江海石老人當日在瀘州傳於自己的《窮途自傷曲》,此異曲天下間少有人會,此刻能於這荒僻之地得聞,怎讓他不驚,張入雲一把胡琴早已在當日與崆峒門人爭鬥時失落,不然的話,一把竹琴在手,倒可排遣旅途中好些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