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是荒原,孕育着崛起,只在肯開拓;

人生是泥土,埋藏着收穫,只要肯探索;

人生是一場驚險搏擊之後的小憩,千萬不要彷徨;

人生是一次輝煌追求之前的沉思,千萬不要迷惘。

當新的世紀來臨時,黃平爲自己的人生譜寫了一段悲歡交錯的求學史。

這個時候,一批又一批的大學生踏上征途,充當對知識的追求者;化作理想的崇拜者,甚至成爲對未來的挑戰者。他們是幸運的,他們抓住了這次天賦人權的時機。

黃平他來自農村,來自河西古道邊陲的一個小城。他揹負着父母與親友的期望,今天終於可以有幸踏入他心目中的象牙塔——張掖師專。路就從這裡開始。

這天是父親陪黃平來的,當然在黃平看來送是沒有必要的。路很長,也很荒涼,路的兩旁很樸素,就跟黃平的衣服一樣,甚至跟他父親的臉一樣,沒有人會留意這一切。黃平則不一樣,他絲毫沒有睏意,甚至在父親睏倦倚窗時,他仍無限熱愛地注視着外面的一切,他相信平凡有時候很偉大,當奇蹟出現時平凡更讓人歎爲觀止。此時支撐他長途跋涉的身軀的還有一股神聖的嚮往,一種偉大的精神力量,一個人們千百年來追尋的夢。他不知道大學是什麼東西,但他從電視見過很美麗;他不知大學的生活怎麼過,可他想象得非常色彩斑讕。一想到這兒,那種:身在千里之外,遙知廬山之名的心情又顯得格外緊迫而心曠神怡。當然他不困頓的另一個小小原因是,他不想讓這種神聖感消失,他竟怕司機忘卻他們下車的地點,與嚮往錯過。他的心此時已充足了電,讓眼睛長放光芒。

車“吱”地一聲停了下來。黃平一掃巡,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立刻飛入眼簾。把視線再往裡一探,一個像夢一樣的長廊架向遠方。黃平抑制着如火騰空的心情同父親一起下了車。可黃平的步子又感覺挪動不了,火已燃在眼中,那近在咫尺的大門有點讓他煞費頭腦,不知怎麼進去。黃平吸了口清新空氣,排擠出壓抑,扭頭看了一眼父親。父親提着大包,眼睛審視着裡面的一切,兩團微火已燒在他的臉龐。同時他也看了一眼兒子,笑了,首先跨起步子,他們終於進去了。

剛進校門一條筆直的大路在沸沸揚揚中伸向盡頭的圖書館。那是一棟十分莊重、典雅的樓。一共有四層,最上面的一層小了一點,就端坐在第三層的中間。樓用白色的瓷磚砌面,在陽光的直射下,格外引人注目。樓門很大,門的上面有一個平臺向外突出,平臺的上面立了三個剛健的大字:“圖書館”,字用紅色漆面。要是這棟樓不寫名字,黃平是很願意把它當作教學樓的。圖書館前面有一塊很大的場地被松柏包圍,場地的中間有一個小平臺,上面豎了一根旗杆,顯然這是升旗的地方,這會紅旗正迎風招展。把視線再往回拉一點,就會發現在圖書館正前方不遠處的兩側,各矗立着一棟長方體形的樓。它們就在這條大路的兩旁,像圖書館的侍衛注視着一切。兩樓都用白色塗料粉刷。一棟是實驗樓,一棟是理科教學樓。兩棟樓的腳下各有一條路延向兩側。把視線再放低一點,就看見此時沸沸揚揚的大路了。路的中間隔一段便有一個大花壇,花壇裡面又放着一盆盆鮮豔欲滴的彩花。花壇的兩側便 是各系接納新生的站點,路兩這都是,一直延到校門這兒。每個系都在站點的後面插一面旗,上面印着各系的名稱,有“中文系”、“計算機系”、“數學系”……一路排下去足有十幾個。每個系的小點兩側還一字排滿了各系的宣傳牌,像兩道屏風一路排去。站點,只有一張桌子,幾把凳子,上面坐者幾個大學生。引人注目的是桌子旁邊擠的人,從驚喜的臉龐,沉重的大包,一看便知是新同學。黃平注視着眼前熱烈的場面,忽然感到一股羞澀爬上臉龐。黃平的眼迷失了,心猿意馬,他放眼向四周看去,看到了遍佈的希望:路的兩邊是大片的欣芳綠草,榆蔭垂柳在風中向他招搖,黃平愜意地微笑了。

他跟父親一路尋去,最終在路的盡頭,圖書館的前面發現了教育系的旗幟。黃平填好登記表,便有幾位教育系的女生過來幫黃平提行李,然後領他們到體育館辦手續。其實體育館就在圖書館的右邊,中間隔了一條通向操場的路。

當報名結束時,黃平跟父親手中已抱滿了水壺、被套、臉盆之類的日常用品。黃平他們的公寓樓也是一棟長方體式的,共四層,跟理科教學樓很像,並且就在理科教學樓的右端,從這一端的路口走去就又到了報名時的那條大路。

他們在二樓找着宿舍。一進去,清新、涼爽,撲面迎來。顯然黃平他們宿舍是在陰面,太陽是不怕的。宿舍的地下已有了飽經風霜的痕跡,而牆跟牀、桌子又像是剛剛粉刷過的,而且還能聞到一股剛剛裝修過的氣味。宿舍裡的陳設很簡單:在正對門的窗戶下放着一張大桌子,桌子兩旁各放了一條凳子。黃平一擡頭,這才發覺,頭頂上,應當說是門頂上,架了一臺電視。四個高底鋪,分別安放在宿舍的四個牆角。一號高低鋪在電視的右邊,二號在靠窗戶右邊;三號在窗戶的左邊。四號高低鋪在電視的左邊,只不過只有上鋪,下鋪換成了櫃子。櫃子是鐵製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排成兩壘。在一號牀與二號牀中間放了一個臉盆架子,從上至下可放八個臉盆。在三號與四號牀中間那一小段牆上挖了一個空閣子,有三層,看來是放刷牙缸與吃飯用具的。

黃平被安排在一號牀,其它牀除了三號的下鋪已鋪好外,其他人都好像沒來。黃平覺得有點睏倦,便把東西先放在牀上,讓父親在凳子上先坐下來,便一個人走到窗前,打開窗戶讓風再進來一點。黃平把頭伸出窗戶,視線被對面的樓擋住又反彈過去。對面是一棟剛剛修建的公寓樓,此時公寓樓很繁忙,裡面的女生進進出出。在陽光的照耀下衣服是那麼新豔,她們喜悅的顏色比太陽還光芒。黃平的頭又往外伸了一點,向下一看,原來窗戶下面是一個車棚,裡面整齊地放着幾百輛自行車。只是車棚的頂讓他有點接受不了,上面扔了許多垃圾,最可怕的是菸頭爬滿。

黃平這時感覺自己出汗了,他坐下來,靜靜地沉浸在這清爽與靜謐中。從報名開始到進宿舍,一路上人聲喧譁,人煙涌動,這會纔有點習慣。他看父親,卻發現父親早爬上牀爲他鋪牀。黃平心裡埋怨父親不打招呼便去鋪牀了。此時父親正在裝被套,可被子到裡面就成了一團,父親急得手忙腳亂。黃平看着,輕輕笑了笑便上去跟父親一齊把牀收拾好。

兩人剛下來,門就被推開了。進來一位穿藍西裝、白襯衫、打紅領帶的一個男生。臉很長、很黑,也很瘦,像黑瓜子。不過黑中也透着紅潤。嘴巴的兩邊長着幾根跟老鼠一樣的鬍子。頭髮理得很短,顯得很倔強。這個新面孔看見黃平和黃平的父親,便不自然地笑着問:“纔來麼?手續辦完了嗎?”

黃平看着這張新面孔,覺得他有點油滑的樣子,讓人看去很不舒服。黃平的父親望着這個小夥子說:“剛辦完。”

這個陌生的面孔理了一下身子,像氣又壯了點,說:“我是張掖的,我對這裡熟悉,所以一早就來了。”他說完,又向黃平身旁看了一眼說:“這是你父親嗎?”

“是的。”

他聽了就趕緊說:“叔,您過來坐,我給您倒杯水。”說着他就去用他的杯子倒了一杯水遞過來。黃平的父親接過了杯子,可嘴裡卻說:“我不渴。”

小夥子忙了一陣就不說話了,坐在自己的牀上看黃平跟他父親。這種沉悶的氣氛讓黃平坐立不安,於是黃平站起來,走到桌前問:“你叫什麼名字?”

“邢忠。”

黃平也鼓了鼓勇氣說:“我叫黃平,黃土的黃,平凡的平。”

邢忠聽了笑了笑說:“黃平,俗而不雅,把北方人的特點都包括了。”

黃平點點頭表示認可。黃平沉思了一會說:“聽說張掖的馬蹄寺、大佛寺挺出名的,你去過嗎?”

“馬蹄寺離市區太遠沒去過,不過大佛寺就在廣場那邊,我去過一次。一條大佛,橫空而睡,第一次見了讓人歎服,可第二次去你就感到就那麼一條大佛也沒什麼好看的。怎麼,需要我領你們去嗎?”

黃平還沒顧着說,他父親就忙說:“既然不遠,我們自己去就行了。”

“你們既然要去,到外面搭個車,司機就知道。”

“你不出去轉轉嗎?”黃平問。

邢忠忙推脫說:“不了,我還有點事。如果你們有什麼讓我幫的就儘管說,反正我對這也熟悉。”

黃平跟父親出了公寓樓,校園內還是人影重重。黃平跟父親揀了一條被春草圍着像蛇一樣蜿蜒,通向校門的小徑。小徑用方磚鋪設,小徑的兩邊垂柳夾道,隔一段距離就會有兩三把坐椅裝在小徑兩旁。黃平這會才發現校門的左側有一個儲蓄所,父親決意把黃平的生活費存進去,黃平說存一千就行了。黃平站在儲蓄所門外看見父親的身影融進裡面繁忙的人羣。過了好半天父親又神情舒坦地出來說:“存了兩千,夠不夠?”

黃平細聲說:“夠了。”可心裡又開始埋怨父親不跟自己商量,存一千就行了,幹嗎要存兩千呢?

張掖這個河西古城名氣很大,這是黃平知道的,人們往往把張掖叫金張掖。看慣了土房子,高樓大廈,今天看到張掖的城市到處充滿古風遺韻,仿古建築處處皆是。一條仿古街不說巧奪天工,也是精雕細刻,另具匠心。伴隨一路的呦喝聲,還真讓人感覺返古歸真。黃平一路上既高興又興奮,眼睛激動得像春水。嘴裡一邊讚歎着,一邊跟父親聊着心中的感受。

本來上大佛寺黃平要搭車,可父親即堅持步行。父親說他十幾年前來過一次張掖,現在城市的變化這麼大,他要好好看一看。就這麼一路走來,快到大佛寺時父親突然停住了,黃平看了一眼父親漠然的表情,不知他在想什麼。黃平注視着父親散光的眼睛,看上去好深沉。黃平問爲什麼不走了?

父親擡頭看看天,有點不好意思,微微笑着說:“我們今天不去了吧!你看這會天不早了,我們先找地方吃頓飯,再找地方住下來。大佛寺我們明天坐車來看吧!”

黃平驚奇地看看天,太陽還是含情脈脈得,於是說:“這會還早着呢?已經到這了,恐怕再走幾步就到了,爲何要回去呢?”

父親依然像對兒子表示歉意說:“走吧,時間還多着呢?我們先到別處看看吧, 別把時間都花費在這了。”

黃平知道拗不過父親,他也不想逆父親的意思,不過父親許諾明天一定來,黃平也就放心了,跟父親在仿古街吃了一頓香美的水餃,等父親在一個小旅館住下之後,他便又趕回學校。

夜色催人,黃平踏着柔和的夜色,懷着微妙的感覺,伴着有節奏的步伐,踏進學校這塊令他愉悅的淨土。報名雖已結束,可旗子,宣傳牌還停駐在月下。

公寓樓下的白光,穿透夜色,也給夜色披上一層薄紗,整個學校在 燈光的輝映下安詳神聖。小路上不時有人來往,黃平用陌生而親切的眼光瞅他們而他們又向黃平投來一樣的目光。

一跨進公寓樓,世界就變了。說話聲,電視聲,腳步聲……使黃平孤獨的心有點害怕而滿腹惆悵。越走近213宿舍,黃平的心越象歡騰的小溪,他猜測着會有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他想着其他人是否都來了,是什麼樣的?

黃平聽見宿舍裡有說話聲,他用鑰匙開門,手在發抖。門開了,好幾束強光撲來,制止了黃平的步伐。這些人笑着,他們的臉上也在發光,一種讓人窘迫難安的目光。黃平不知怎麼辦,笑了笑,他們笑得更歷害了。多了三個人,邢忠坐在自己的牀上,這三個人是二號牀的下鋪、三號牀的上鋪、和四號牀上的上鋪。三個人都梳着風頭,個子都差不多。臉方且像刮過全臉胡的小夥子,打着領帶,頭比其他兩個人光順,臉很白淨,穿着一件休閒衣,一條牛仔褲,這會正忙着收拾一大包衣服。一看見黃平進來,約摸是同宿舍的,便停了手,笑着看黃平,他就睡二號牀的下鋪。三號牀上鋪的那個正立在上面鋪牀,頭髮有點卷,模樣很圓,臉老是滲着像紅蘋果一樣的光芒,再一笑,越顯得紅燦燦。四號牀的那個正手拿遙控器指着電視。模樣很長,頭的下部形成V字型,戴一副深度眼鏡,不過臉看去很俊俏,只是清瘦了點。等黃平跟每個人的笑容都接觸之後,邢忠便問黃平:“你父親呢?你們大佛寺去了嗎?”

黃平慢慢走到桌旁,坐到凳子上說:“我爸住旅社了,大佛寺也沒去上。”

“爲什麼?”

“轉街時間長,耽擱了,我們明天再去。”黃平說完,看着其他幾個人問:“你們什麼時候來的?”

牛仔褲的東西也收拾差不多了,坐到自己的牀上說:“早晨我跟我爺爺一起來的,剛纔我爺爺住賓館了。”

紅臉蛋像很激動,猛地站起來,頭差點撞到房頂上。他扯着高聲度說:“我跟父親一起來的,由於坐車時間長,來得遲,我父親還在學校旅社住着。”

深眼睛有點發窘,把遙控器放下,笑眯眯地說:“我跟他一起來的。”他指着紅臉蛋:“我們是一個學校畢業的,來時又是一起來的,這會又住在一個旅社裡。”

黃平聽完嘆了口氣,像已經認可了每個人似的。紅臉蛋從牀上下來問黃平:“你是哪的?”

黃平也不客氣說:“我是金塔的。”

“哪的?”邢忠問。

“金塔!你們可能不知道,是酒泉地區的。”

“沒聽說過。”深眼睛說。

“那沒關係,這回知道了就行,我畢業於金塔一中。叫黃平,就是名單的第一個。”

邢忠神秘地說:“那好,你就宿舍長。”

黃平覺得奇怪:“好嗎?我能勝任嗎?”

“這學校就這個規定,名單上的第一個,也就是一號鋪便是宿舍長,學校是不會再指派的。”

黃平突然感覺到什麼,覺得自己又被別人提了一把。不過黃平這會是來的遲了,他感覺邢忠他們幾個已熟識了,也熟識了自己,而自己跟他們相處仍那麼艱澀。幸好邢忠能說,一陣滔滔不絕把自己的學業情況大膽地做了彙報。聽出他畢業於民樂一中,補習兩年,黃平聽到這心裡就衝突起來,他感覺這個小夥子在學業上比自己差了一截,可他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大膽,他的率直。他對自己的隱私毫不避諱,黃平感覺跟他更近了。他對人的熱情與隨和使每個人都願意跟他交往。

畢竟每個人的心情都難以名狀,只是一個勁地說着自己的感覺,把自己推銷給其他人。經過一陣親密的交談,黃平已知道牛仔褲叫馬建秋,來自民勤,是五個人當中唯一一位水生水長的城裡人。紅臉蛋叫王新國,深眼睛叫張吉成,他們兩個都是武威的。似乎現在只有睡在黃平下面的孫明福跟孟金城沒有來。

晚上大家都趴在各自的牀上聊天。邢忠總是很大膽地把有趣的事情說出來,帶着幾分讓人不可思議。他說,他們有一位老資格教師,脾氣古怪,把校長都不放在眼裡。這位老老師給他們當班主任時,他們班的女生不洗衣服,老老師便到女生宿舍,鑽到牀底下把髒襪子、髒褲子全搜出來,然後到水房替女生洗,結果把女生羞得,以後宿舍乾乾淨淨。他還說,他們學校 一個男生是教育局局長的兒子,學習差得沒法提,可老師嘴裡還一個勁地稱道,只要好好指導一下大有希望。於是老師們便把這個男生當活寶,經常像招待領導般叫去指導功課。他的趣事多的說不完,讓黃平他們聽了捧腹大笑,就這麼瞌睡也折騰沒了。

馬建秋的話很接近普通話,說起來像鞭炮,嗒嗒嗒一陣子便沒戲了。不過他說的那些黃平是有點不可思議的。他說,他們班今年考上北大的那個男生,跟他們班現在補習的一個女生經常拉拉扯扯,一上課兩人便坐在一起。兩人做的動作不堪入目,連老師都沒辦法。雖然這樣,這個男生卻學習好的出奇,最後考上北大,而那個像被耍弄了的女生,連什麼都沒考上,今年又在補習。他說他們學校談戀愛成風,一到週末操場周圍一對接着一對。他說他也有一個女朋友,只是那個女生考到蘭大了,她便與他分手了。看來他是不在乎的,他只當故事說給其他人聽聽。

王新國是最讓黃平震憾的,一說話情緒如沸水騰空,激動的如狂潮卷岸,不能自控。每個字眼都像放炮,而且說到他高興時,他便手舞足蹈,只是很不協調。他說話前,臉一興奮,人便認爲他有什麼快樂要與你分享,只是你心跳得聽完了,覺得並沒有多麼可笑,只是領略了他的說話氣勢。他說,他跟他們班主任關係搞得好,經常在一起喝酒,每次過年他們都要去看他們班主任。

張吉成顯得很溫順,聽到值得他高興的事時,就一下子爬起來。別人還沒笑時,他便笑着說起來,很柔順,就像河中的水靜靜流。他笑着說他們班的人都像有病,一個班總共才四十五人,光張掖師專就考了二十多個,害的他走三步就得停一會兒跟同學打招呼。他說張掖師專可能有一半多的學生都來自武威地區。

黃平像在聽故事,笑個不夠,在牀上輾來轉去。邢忠問他爲什麼輾,黃平就覺得不好意思,說“我上高中時睡的是平鋪,十二三個人就在牀上擠一堆,習慣了。今天睡高低鋪,一個人睡上面雖沒人擠,總覺得不舒服,怕掉下去似的。”

馬建秋聽了笑着對黃平說:“肯定需要找個女朋友了,有個心就安穩了。”

邢忠馬上接上問:“你有嗎?黃平。”

黃平的心有點悽楚,在這一點他的內心總是有一個充滿慾望的空白。他覺得在這些人面前是沒有必要說假話的。想到這心裡舒坦了點,便笑着說:“不好意思讓你們失望了,高中時真得讀了聖賢書,光顧學習,連談戀愛都忘了。更不知道女朋友是什麼樣的。”

邢忠裝出胸有成竹的口氣說:“沒關係,以後有什麼事,找我,我搞定。”

接着張吉成把話題挑開,又扯到宿舍上。有的說高中時宿舍骯髒不堪,爐灰滿地;有的說忙得被子三四天不疊;有的說晚上上廁所太遠,就在宿舍門外上了。到後來,越說越嚇人,差不多快要一年不洗腳,衣服穿半年,尿就灑在爐灰上了。

黃平也不知說到了多久,電早已停了,他們幾個已微露鼻息。黃平的大腦反倒特別清醒。他向窗外望,看見他這一生見過的最明朗的月,他的心從沒有像今晚這麼氣宇軒昂。他想到了父親,看見他未眠的雙眼,他想着自己的將來,心便激動萬分,他興奮地差點跳下去,他真想再到外面去轉一轉,這裡的一切太可愛了。

第二天剛亮,黃平的父親就來了。他先用敏銳的目光看了一下其他人,接着就把黃平叫出去了。出了公寓樓黃平問父親:“吃了沒有?”

父親冷靜地說:“在外面的館子裡吃的,現在你的名也報了,一切都順了,我今天就回去。”父親說完,氣也泄了,擔子滑落一大截。

“什麼時候?”

“就這會。”

“這會?你好不容易來一回,就這麼快走。”說完黃平又用懇求的語氣說:“中午再轉一轉,你不是說要去大佛寺嗎?過會我們就去。”

父親也不着急,還是沉靜地說:“今天轉了就回不去了,你也知道家裡這幾天最忙,你媽一個人能撐住嗎?”

“可是……”黃平急了說到這又咽住了。他望着父親嚴肅的表情,知道自己又想錯了。

兩人步行到車站去,父親走在前面,黃平跟在父親後面。黃平感到早晨的街道有點清冷,只有三三兩兩的小車經過。路兩旁的修車鋪,飯館都還香甜地睡着。在路口處他們停了下來。天氣有點冷,空氣吸入後,呼出時帶點霧色。清冷把一切都裝扮得很清淡。黃平注視着父親:他穿着中山裝,深遠地看着車來的方向,他乾癟的臉頰繃得很緊,雜亂的頭髮漠漠地沐浴在晨霧之中,父親站在這兒和世界融成一幅色調很冷 的潑墨畫。

父親終於走了,來時大包小包,去時兩手空空。黃平感到自己 是多麼自私,竟把許多都忘了。但是黃平知道父親是快慰的,甚至對他而言沒有留下什麼遺憾。黃平深深地感到,父親把許多擔子壓在了自己身上,他太相信自己的兒子了。他對兒子的期望不高,至少他的兒子不再回去挖土, 在城裡能找個工作那已很對得起他。黃平一個人邁着堅定的步子走向學校,他在這裡找到希望,找到了生命的又一個起點。雖然學校的平凡不可能讓他滿足太高的奢望,但是他想信自己會在這裡創造奇蹟。現在他已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已成爲一名大學生,而且將來要做一名教師,想到這他有了心曠神怡的感覺。夢終於在不經意間實現了。歲月總是把人安放在還沒有準備好的地方。來的讓人驚喜,又讓人束手無策。黃平相信:信心來自於理想,成功來自信心。只要堅實地踏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會跟上的。

回到宿舍,只有邢忠一個人。他說其他人都陪家長出去了。他還沒吃飯,建議黃平跟他一起去。黃平還不知道新餐廳是什麼樣的,便欣然而往。

這會活動的人已多起來,黃平還是感到陌生。邢忠問:“你父親呢?”

黃平感到惆悵,說:“走了。”

“怎麼這麼快。”

“我爸說家裡很忙,我讓他明天回去,可他不聽,就這麼走了。”

“其實來了,轉轉也對呢!”邢忠說。

順着一、二、六號公寓門前的水泥路一直走去,就可以到食堂。食堂在體育館的旁邊,只是修得深遠了許多。在體育館的側牆邊有一排乒乓球案,零星有幾個學生在打球。

食堂也是白瓷磚砌成,在食堂門上面拉了一條橫幅:“大學生飲食城,歡迎新同學”。進入食堂,黃平立刻感到豁達,清潔。特製的餐桌一排排整齊地排好隊。食堂在裡面一個接一個,一共有五個。菜用盆子排在竈前,眼睛都看花了他也不知吃哪個。邢忠走到三竈前把飯卡插入一個機子中,裡面立刻顯示出飯卡的錢數。食堂人員直接把飯錢在卡上打掉就行了。從這時開始,黃平知道怎麼用飯卡吃飯,他也知道學校每月在飯卡上補助七十五元錢。

黃平跟邢忠回來時,宿舍裡又多了一個瘦高個。大約有一米八三,苦瓜臉,笑得很拘束,就是有點難看。他一見黃平跟邢忠就象七歲的小男孩很怕人似的,左右搖晃着說:“我本不想來,可我老爸非讓我來。我說再補上一年,可我媽說:“補什麼補,家裡哪有那麼多錢,你要是補就別回來了。我老媽攆我,昨天我沒來,今天我老爸把我送到車上,沒辦法我就來了。”說完樂呵呵地笑起來,笑了一會又停住了,說:“你們都是昨天來的嗎?名報上了嗎?”

邢忠說:“我們都報上了,你叫孫明福吧!”

“對,明天再福!”

“名報了嗎?”

“剛報上。”

黃平這會正看着眼前這個大個發悶,他感覺這個男生有點不對勁,一見人便來了個開場白,讓人有點接受不了。黃平也笑笑說:“你是武威的吧!”

“是的,我是武威二中畢業的。”大高個說完就又忙着鋪自己的牀。他的牀鋪就在黃平的下面,他一擡頭,頭頂就竄過了黃平的牀鋪。

孫明福忙完,整了整衣服,像忘了什麼似的問:“唉?你們都吃過了嗎?”

黃平跟邢忠忙擺擺手說:“吃過了。”

孫明福也不聽,忙從一個塑料袋中拿出一個像大饅頭,裡面卻又分了許多層,夾層有紅、綠、棕的顏色,像千層餅。他給黃平邢忠一人掰了一塊說:“這是我們武威的月餅。”

“月餅?”黃平驚奇地說。

“怎麼,你們平時沒做着吃嗎?”

“不,我們吃的月餅是商店裡買的那種,我們從來不自己做月餅。”

“可我們那地方從我知道時,這個像饅頭的東西就叫月餅。”

邢忠咬了一口說:“挺香的。”黃平也咬了一口,的確是。

馬建秋他們三個還沒來,黃平覺得沒事幹,也不想出去,就拿出自己帶的讀者看起來。邢忠矇頭睡起了覺,孫明福被同學叫走了。

黃平正看得酣,門開了進來兩個人。前面那個穿幹部服裝,提着一個大箱子,後面跟着一個板寸方形臉的男生。只是臉上塞滿了肉,再看他的藍西裝,被身子撐 得挺圓實,身體的各部分都顯示出圓柱形,腳落在地上很沉重,黃平把這種結實看作是肥胖。

他們一進來,邢忠立刻翻下牀,黃平也欠起了身子。幹部模樣的男人看見黃平跟邢忠,微笑着說:“你們都來了。”接着又指着胖子說:“這是我們的孟金城,來的遲了點。就這樣我做了許多思想工作他纔來。他還老抱怨 說我在教育局,卻讓他上這麼個學校。其實現在的教師也挺好的,生活至少有保障。當然你們既然來了就安心學下去,父母提供你們上學不容易啊。以後你們就在一個宿舍,一個班中了,以後大家互相照顧着。”

邢忠聽了,說:“您放心吧!既然能考上這個學校,大家的心都在一起,以後的生活我們會互相照顧的。

黃平下了牀說:“就教師現在的情況看還不壞。”

“你是哪的?”幹部模樣的人問黃平。

“酒泉的。”

“你們酒泉怎麼樣?”

“這我不能肯定,反正我們酒泉地區上張專的不多,就業壓力我想不大。”

“可我們古浪每年的就業壓力很大。不過你們放心上去吧!只要你們好好學,畢業後誰也不願讓你們在家呆着,總會想辦法。”

黃平跟邢忠幫孟金城把牀鋪好,他父親從包裡掏出幾個蘋果。黃平跟邢忠下來,他就塞蘋果。他們坐了一會就出去了。

馬建秋他們到下午纔回來,剛把家長送走。在黃平看來,自己的父親是多麼悽楚,可憐。

大家再次來齊時,又是晚上了,七個人就倒在各自的牀上說着自己的趣事。

邢忠又是第一個開火,說:“唉!我本來去年就可以走的。可你們不知我們那時多麼好玩,同學見面經常開玩笑,“媳婦子”、“老婆子”地經常叫。特別是我同桌就更好玩了,我經常跟她開玩笑說:“我考上北大、清華,你嫁給我好不好!”她說行。後來我又對她說“北大、清華太高了。北師大、浙大行不行?”她說:“也行。”後來摸底考試跟理想相差太多。我就又說:“北師大、浙大要求也太高了,蘭大行不行?”她說也行。可到了最後我考了張掖師專,可她呢,卻考上了蘭州商學院。”

邢忠津津樂道地講完,其他人聽了就使勁笑,黃平笑着說:“你們就這樣完了嗎?”

邢忠裝作失望的樣子說:“完了,什麼都完了。媳婦子沒了,學業泡湯了。”

馬建秋大着膽子說:“我們宿舍現在誰有女朋友?”

孫明福傻呼呼地笑着說:“我老婆還在補習呢!今年沒有考上,我打算讓她明年也報張掖師專。”

“考了多少?”王新國問。

“三百三。”

“你還要等嗎?”邢忠問。

“怎麼不等。”

“可能等你畢業了還要等兩三年。”

“喲!我老婆有那麼濃包嗎?”

“那可說不上,我已爲你倆想好了出路。你另找一個女朋友,你老婆呢,最好上家裡蹲大學或是農業大學。”

“你媽媽的,你怎麼不上?”

“我考上了。”

兩人鬧了半天嘴,沒個上下,越說孫明福越難堪。張吉成接嘴說:“行了,別叫了!爭什麼爭?是什麼樣的,明年高考不是就知道了。”

後來大家聊到張掖師專時,邢忠說:“我們民樂的人,一聽張掖師專就知道老師最沒本事。”

黃平說自己是一時高興,久旱逢甘露,是一時興起來。

孫明福感到無比份痛地說,來張掖師專對他就像池塘中養蛟龍一樣,可他又沒辦法,就來了。

孟金城很不高興埋怨說:“我至始至終就沒想着上師專。我們城裡的大多數學生都花錢上好學校了,可我爸就不行,還把我強拉來。”

馬建秋似乎對自己充滿希望,他認爲自己在三年之後一定找份安逸的工作。

王新國的口氣仍那麼宏大,他看到和自己一起上學的同學都來了,也沒有幾個補習的,而且他們班主任也鼓勵他們來,也就高高興興地接受了。

最後張吉成很冷淡地說:“沒辦法,就考了那麼點,能上什麼。”

黃平從他們的語氣中聽到了懊誨,聽到了不情願,這會他才冷靜地認真思考起這個讓人頭痛的問題。一個窮人,當他面臨絕境時,就會飢不擇食;一個剛剛溫飽的人,總是哀怨自己沒有濟身於富人之列。可是上千年的優勝劣汰規則決定了最終有些人是平凡的。平凡的耐人尋味,平凡的悄聲匿跡。這些人只佔有世界的一小塊地方,這些人馬上就要被世界遺忘。可他們還要生存,那麼他們只有不斷地攀伸,或許是踏踏實實地追尋一種境界。黃平他深刻認識到,在接受這次機遇的同時,他也迎來了許多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