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嘆了一口氣,還是接受了現實:除非自己再次失憶,否則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破落大院裡的那些人了。
“這樣也好,忘不掉的就好好記住。”傑克暗暗攥了攥拳。本來自己能記得的事就是少之又少,這雖然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好歹也是自己經歷過的事情。不論如何,他們現在絕對傷害不了自己,別的對他來說已經無所謂了。說實話,他還得感謝那個把他騙的團團轉的無良大哥,要不是他,自己也沒辦法到美國來,還碰上這麼有意思的事兒。反倒是他自己,不知道還在不在人世,畢竟他的鴉片抽得那麼厲害。想到這一點,他不由自主地笑了,配合着在射進屋中的陽光下閃亮的牙齒,弧度彎得恰到好處的嘴角正像一把剛出鞘的刀。
“傑克。傑克。你醒得這麼早?”埃拉本來想先敲門的,結果走到門前才發現門根本沒關。傑克昨天喝醉酒的事情她並不知道,不過雖然經過了一夜的釋放,但整個房間還是飄散着淡淡的酒味兒,讓埃拉有
些不適應,也隱約知道了傑克昨天到哪裡去了,這讓她覺得自己一手建立的完美形象第一次有了瑕疵。
傑克原本是背對着門面向窗戶站着的,埃拉的話讓他猛地轉過身來,但臉上還有着那種足以讓人膽寒的微笑的殘留,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怎麼了,埃拉?”
埃拉一時說不出話來,作爲一個小孩子,她並不擅長分析別人的心理,但是辨別別人的表情對她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傑克的臉色很不好,也許是昨天喝酒喝多了的緣故,他的臉比平時紅了不少,這更不利於他掩飾自己的表情了。未及完全入鞘的冰冷刀鋒掃到了埃拉的眼睛,也刺進了她的心裡。她看着這個完全陌生的傑克,恐懼沿着她的心向身體各處瘋狂逃竄。她甚至向後退了一步,像是要逃離這突如其來的恐懼。
傑克看着她的表情,意識到自己嚇着她了。他很快地調整好自己的表情,微笑裡的熱度迅速上升到了比室外的氣溫還要高的程度:“抱歉,可能你不太適應,我昨天喝了點酒。”說着他轉過身把窗戶打開,讓殘餘的香檳氣息隨着他心裡的那份寒意一起被外面比任何人起的都早的太陽蒸發掉。等他再轉身的時候,已經完全恢復成了一貫的大哥哥形象。
埃拉卻沒有完全放下心來,那把刀的影像還固執地存在於她的記憶裡。冰冷的東西,哪怕是微笑也可以具有很大的殺傷力,尤其是在不經意間,當它展現在把這個人看得很重很重的人眼前的時候。埃拉此時並不知道這一點,但她還是意識到了一些超越自己兒童經驗的事物的確存在。新的發現大都以舊的失去作爲代價,埃拉發現了新的傑克的形象的存在,在她知道如何與他相處之前,她對於過去的“傑克哥哥”的明明白白的崇拜與朦朦朧朧的依戀都已經不復存在。傑克換下了一張面具,又戴上了另一張面具,就在這一個平常的轉換之間,有人卻看到了他從不肯輕易示人的真面目,或者說自認爲“真實”的形象。對於自以爲了解而實際上從未發現過的事物,小孩子總是會傾向於相信它們是真的,他們喜新厭舊的速度足以讓薩德侯爵感到羞愧。因爲他們太認真,而且還沒有學會不認真。在一點上,埃拉倒是像極了她的媽媽。
想到這一層,傑克又笑了,這次是真心實意的,埃拉也看到了,雖然這不是對她笑的,但她眼下還分辨不出其中的細微差別,因爲傑克是看着她笑的,儘管他心裡想着的是另一個人,但是埃拉看不出來。笑容是平等的,既能平等地傷害人,又能平等的撫慰人。埃拉回了一個純粹的微笑,甚至都忘了想一想,傑克爲什麼不像以前那樣先反問她一句“你起得不是比我更早”,而是像交代罪行一樣痛快地坦白。
問候完畢,傑克想起自己應該問清她來的目的了。他收攏了嘴角的弧度,但笑意仍停留在眼睛裡:“怎麼了,埃拉小姐,有什麼能爲您效勞的?”埃拉感到那個熟悉的傑克又回
來了——儘管也帶着一些她因爲未知而本能地感到恐懼的東西——這讓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傑克從她的語氣裡可以聽出來:“拜託,不是我要找你,別那麼酸溜溜的。你就不能換一招,老是那一套肯定是追不到女孩子的。是媽媽要叫你。”見面就客客氣氣的絕對算不上真正的好朋友,能開得起玩笑的纔是真的朋友。
“真沒想到你也開始瞭解這種事了,這可是大事兒,我得趕緊告訴斯佳麗小姐去。”傑克作勢欲走,然後自然而然地被埃拉叫住,央求他保守秘密。這套把戲以前上演過多次,他們彼此之間早已駕輕就熟。傑克當然明白小秘密對於女孩子的重要性每次他都洗耳恭聽,發誓保守秘密。而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忘掉自己知道這個秘密,所以埃拉那些幼稚的話他從來沒有真正放在心上。只是隨着秘密越來越多,他的心裡在感動的同時也有不安。傑克瞭解女孩子和別人分享自己秘密的意義。那意味着這個人是很重要的人,對於異性來說更是非同小可。傑克早就設想過自己在塔拉的定位,盡責的保姆,聽話的僕人,不付房錢的寄宿者,僅此而已。只是情況的發展卻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當初的估計。除了自己那也許一輩子都解不開的記憶缺失,又多了斯佳麗和瑞特的分分合合,以及保羅苦苦找尋的身世之謎。上一代的恩怨情仇還沒了結,下一代的喜怒哀樂又成了他操心的重點。原本沒有人要自己參與進來的,可是自己還是一步步走了進來。除了天生的好奇心,恐怕只有神秘的命運可以解釋這一切了吧。緊接着他又立刻否定了這虛無主義的想法,他從來沒信過命的,信命的都是傻瓜和膽小鬼,他纔不是。
他又走神了,好在表情被控制得滴水不漏,埃拉並沒有看出什麼,即使她看出來了也絕對理解不了。有時候傑克真的挺羨慕她的,她不用揹負那麼多,只要開開心心的做自己就好,可自己呢,連“自己”究竟什麼樣都忘了。
埃拉已經出去了,傑克還沒有走出房間。他坐回桌前,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打開筆記本。太陽的熱力把桌面烤得微微發燙,從外面吹拂而來的風凌亂了他微卷的頭髮,他都沒有在意,他正在想着怎麼應付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斯佳麗小姐確實聰明,向自己打聽昨天晚上的事比直接去問瑞特先生容易得多。可是自己該怎麼說呢?想起昨天的事,他一陣頭疼。還是太冒進了,自己替斯佳麗小姐把什麼都說了,還沒經過驗證,這種事就算旁觀者看得再清楚,可只要當事人不承認說什麼都沒用。再說自己已經答應瑞特先生保密了,真見了斯佳麗小姐說什麼?也許裝病是個不錯的逃避辦法,可是誰信?還是先去看看再說吧,大不了沉默是金。謊言是說出來的,只要自己什麼都不說就應該不算撒謊。只是想到斯佳麗那一向過激的反應神經,他不由自主地苦笑起來。還能怎麼辦呢,事情是自己主動攬下來的,就得自己親自收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