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開了抽屜,只是想隨便看看,裡面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除了一本筆記本之外空無一物。他失望地把抽屜關上,卻又鬼使神差地拉開了,把它從裡面拿了出來。藍色封皮上面沒有寫名字,他一時不能確定這到底是不是傑克的,只有把它打開和他手裡的信對比一下筆跡才行。他對此多少有些顧慮,當時的美國並沒有“隱私權”這個概念,但是一般的禮儀規範也認爲偷看別人寫的東西是很失禮的。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它打開了。
他一開始真的只是想對比一下筆跡的,甚至有意識地拆解一個個句子,只挑出和他手上的信一樣的單詞來比較,但是沒過多久他的注意力就被文字表象之下的內容吸引住了。那些文字相當幼稚,連他這個整天逃學的人也能寫得出來,和他手裡的信比起來更是相形見絀。平時看傑克挺聰明的啊,說話也有水平,怎麼這裡面的話活像三歲小孩兒寫的?他半是好奇半是好笑地看着傑克書寫的自己的經歷,這些東西他一早就和自己講過了,沒什麼新鮮的,只是那些他關於自己心裡的剖白他看了有些感慨,另外就是他一心一意要讓他的法定監護人和自己的法定監護人重歸於好所作的努力了,當初自己因爲他的計劃結果還受了不輕的傷。保羅本已經忘了那件事,他以前受過的傷比這嚴重得多多了,照樣生龍活虎的,傑克在裡面雖然沒怎麼表現自己的愧疚,不過他養傷期間他對他盡心盡力的照顧有目共睹,還專門給自己調了恢復用的飲料,這些就夠了,所以他打算把這一頁翻過去,但是看到這一頁中間的那幾句話時他的動作停住了,目光緊緊鎖定在那幾行並不起眼的字上:“他的話很有道理,那輛馬車的確很可疑,當時我怎麼沒發現。馬車伕看上去就不像個好人,眼睛跟偷到東西的老鼠似的一樣賊。馬車的主人看上去倒像個正派人,年紀雖然不小了,可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男子。再說他還懂包紮,說話也和氣,看上去明明就是個受人尊敬的醫生啊。不過,我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他,他看我的眼神好像跟我認識了很久,可是跟我一樣想不起對方是誰了。這也就算了,他看保羅的眼神更奇怪,我都形容不好那是什麼樣的一種目光了,好像是父親看兒子,不對,是孤狼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幼崽,甚至比這景象還要刺激人,當時我在一邊看着都覺得害怕”。
這一段話的敘述並不花哨,但當事人都知道它是絕對可信的。保羅想盡力回憶起那天的情景,卻發現自己的腦子裡是一片空白,他那天本來就是傷員,雖然一句呻吟都沒有發出來,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那有多疼,自己的注意力完全被疼痛和克服疼痛引過去了,根本沒去看是什麼人救了他們,一回到塔拉他就被送到自己房間調養了,巴特勒先生對那輛馬車的懷疑他壓根兒沒聽他提起過。這倒也沒什麼,他是爲了自己好,但是傑克這段話的後半部
分讓他坐不住了,“他看保羅的眼神更奇怪,我都形容不好那是什麼樣的一種目光了,好像是父親看兒子,不對,是孤狼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幼崽,甚至比這景象還要刺激人,當時我在一邊看着都覺得害怕”。這話任誰都能聽出來作者在說什麼,那天路過救了他和傑克的人是他的父親,起碼傑克是這麼認爲的。雖然他憑的是一種感覺,但是這感覺是靠得住的,他不是會信口開河的人。“孤狼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幼崽”,這個比喻很直接,而且雖然他記不清那天的事了,卻沒來由地覺得這個形容很貼切。
沒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有個父親。這話聽起來可能有些奇怪,不過保羅確實是這麼想的。沒有驚喜,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他只是驚訝而已。長期以來養成習慣的獨立生活讓他覺得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再說一切也只是傑克的主觀臆斷,單憑一個奇怪的眼神就認定父子關係未免太草率了,說不定根本就是傑克太緊張弄錯了,不然他自己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剛剛記事的時候就在新奧爾良了,一個黑人嬤嬤負責照顧自己,說是照顧,其實也只不過是給自己做飯而已,對自己淘氣也不管,所以他也就有恃無恐了。巴特勒先生不常來,每次來都給他帶禮物,全是他喜歡的,雖然他看得出來因爲自己淘氣他並不真心喜歡自己——其實他也不怎麼喜歡他,雖然他有點怕他。一開始的時候自己老是在學堂裡被人欺負,也沒有可以求助的人——即使有,男孩子的自尊也不允許他去求助。好在不久之後他就不再被欺負了,因爲他開始欺負別人了。恃強凌弱這些東西小孩子學起來很快的,而且不需要什麼理由。那個黑人嬤嬤的手藝還是不錯的,把他養的比同齡的孩子高了一個頭,而且比他們壯實得多,很快他就成了學校裡的一霸,再也沒有人敢嘲笑自己了。嬤嬤聽說以後可能覺得不管不行了,就告訴了巴特勒先生,巴特勒先生問過自己一回,但是後來也沒有把自己怎麼樣,只是看自己的眼神裡多了幾分無奈和厭惡。就因爲他的這個眼神,自己的心情很不好受,打架的時候下手重了一點,把一個撞在他手裡的倒黴蛋打成了重傷,鬧得滿城風雨的,連警察都驚動了,最後還是巴特勒先生在教訓了自己一通之後很不情願地把自己帶離了新奧爾良,而他自己也很不情願地被他帶到了亞特蘭大。後來的事,還算順心,除了自己被巴特勒太太誤會爲小偷狠咬一口之外。
但是自從被巴特勒先生帶到北方以後,所有的事情都變得不一樣了。他把自己安排在那個不怎麼樣的旅館裡,跟他說要他呆在這裡,沒事千萬不要出去,如果一個月以後他還沒回來的話,就趕緊走,回塔拉去。本來他也沒當回事,因爲巴特勒先生一向神出鬼沒的,在新奧爾良的時候就是這樣,他早就習慣了,甚至還崇拜起了這樣的瀟灑。但是剛過了一個星期他就在旅館
呆不下去了,什麼事都沒發生,但是他寧可真有什麼事發生,哪怕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好,哪怕是壞事也好,總之都比他這麼提心吊膽地好像一個偷了東西不知什麼時候會被人抓起來的小偷一樣只能躲在監獄般的房間裡瑟瑟發抖同時強迫自己不要緊張好。他知道這事和自己脫不了干係,巴特勒先生雖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但是心思絕對縝密,也絕不會去做對自己沒意義的事,所以他再心驚膽戰也不敢出去。再說這個舊金山自己壓根兒沒來過,都分不清哪是哪,出去了也是沒頭蒼蠅,只能一天天地在這裡呆着,心裡祈願巴特勒先生快點回來,這是第一週結束,他用自帶的小刀在旅館灰濛濛的牆上刻下那一道比其他的直線明顯更長的代表天數的直線時天真的想法。
第二週剛過了一半他就放棄了這個想法,牆上的劃痕越來越深,是他發泄的時侯反覆在那一個地方又割又劃的結果。他看着石灰牆蒼老的皮膚裡那一道道自己創造的還在滴血的嶄新的傷口,心裡充滿了茫然。
第三週剛過了兩天半,他已經有主意了,無論如何自己都要在太陽下山暑氣消退以後出去走一趟,老是憋在屋裡會把他的神經憋阻塞的。沒想到自己最後沒等到巴特勒先生,他太太倒是神兵天降地來了,真是奇事一樁。雖然她沒有跟自己說實話(巴特勒先生臨走前那嚴肅到冷酷的臉色他可從來沒見過,那可絕不是去處理什麼生意,倒像是去處理自己的仇人,對此他至今記憶猶新,也因爲這個緣故,他才乖乖地聽了他的話),不過他也管不了這麼多了,能離開那個悶死人的地方就好。
只是如今自己待的這個地方好像也藏着許多秘密。他知道巴特勒先生常來北方,但他沒想到巴特勒太太的交際圈居然能延伸到北方,而這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的關係雖然看上去有點奇怪——從他如今日漸敏銳的觀察力來看,大概和巴特勒夫婦的情況差不多——不過人倒是挺好的,完全不像他以前聽到的那麼面目可憎。其實對於北方的仇恨,小孩子的記憶遠沒有大人那麼深刻和固執,至於那些執着地要把這些仇恨傳遞給下一代的老古董,他的評價只有一句,吃飽了撐的。
只是這些奇怪之處加起來都沒有他手裡這本筆記的謎團更大。傑克確實做到了事無鉅細的記錄,但是他看得有些糊塗。他並不知道傑克失憶的事,他和自己已經把所有他當時能記起來的東西全部講了,關於其中的一些遺漏他沒有講,自己也沒有注意到,傑克到美國以後的經歷在他的記憶裡直接是從查爾斯頓的修道院開始的,他可不知道什麼留美幼童的事,更不知道他在查爾斯頓之前的生活是怎麼樣的,所以現在來看他在哈特福德的生活他覺得新奇,又十分感動,雖然傑克對此着墨不多,但是字裡行間洋溢着的那種幸福感讓他動容,相似的經歷讓他和他有了最強烈的共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