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玉蘭走到許三觀面前,說她要去見何小勇了。當時許三觀正坐在屋裡扎着拖把,聽到許玉蘭的話,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又擦擦嘴,什麼話都沒有說,繼續扎着拖把。許玉蘭又說:
“我要去見何小勇了,是你要我去找他的,我本來已經發誓了,發誓一輩子不見他。”
然後她問許三觀:“我是打扮好了去呢?還是蓬頭散發地去?”
許三觀心想她還要打扮好了去見何小勇?她對着鏡子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抹上頭油搽上雪花膏,穿上精紡的線衣,把鞋上的灰拍乾淨,還有那條絲巾,她也會找出來系在脖子上,然後,她高高興興地去見那個讓他做了九年烏龜的何小勇。許三觀把手裡的拖把一扔,站起來說:
“你他媽的還想讓何小勇來捏你的奶子?你是不是還想和何小勇一起弄個四樂出來?你還想打扮好了去?你就給我蓬頭散發地去,再往臉上抹一點竈灰。”
許玉蘭說:“我要是臉上抹上竈灰,又蓬頭散發,那何小勇見了會不會說:‘你們來看,這就是許三觀的女人。’”
許三觀一想也對,不能讓何小勇那個王八蛋高興得意,他就說:
“那你就打扮好了再去。”
許玉蘭就穿上了那件精紡的線衣,外面是藏青色的卡其布女式翻領春秋裝,她把領口儘量翻得大一點,胸前多露出一些那件精紡線衣,然後又把絲巾找了出來,系在脖子上,先是把結打在胸前,鏡子裡一照,看到把精紡線衣擋住了,就把結移到脖子的左側,塞到衣領裡,看了一會,她取出了那個結下面的兩片絲巾,讓它們翹着擱在衣領上。
她聞着自己臉上雪花膏的香味向何小勇家走去,衣領上的兩片絲巾在風裡抖動着,像是一雙小鳥的翅膀在拍打似的。許玉蘭走過了兩條街道,走進了一條巷子,來到何小勇家門前。她看到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坐在何小勇家門口,在搓衣板上搓着衣服,她認出了這是何小勇的女人,瘦得像是一根竹竿。這個女人在十來年前就是這樣瘦,與何小勇一起走在街上,看到許玉蘭鼻子裡還哼了一聲,許玉蘭在他們身後走過去以後忍不住咯咯笑出了聲音,她心想何小勇娶了一個沒有胸脯、也沒有屁股的女人。現在,這個女人還是沒有胸脯,屁股坐在凳子上。
許玉蘭對着何小勇敞開的屋門喊道:
“何小勇!何小勇!”
“誰呀?”
何小勇答應着從樓上窗口探出頭來,看到下面站着的許玉蘭,先是嚇了一跳,身體一下子縮了回去。過了一會,他沉着臉重新出現在窗口。他看着樓下這個比自己妻子漂亮的女人,這個和自己有過肉體之交的女人,這個經常和自己在街上相遇、卻不再和自己說話的女人,這個女人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何小勇乾巴巴地說:
“你來幹什麼?”
許玉蘭說:“何小勇,很久沒有見到你了,你長胖了,雙下巴都出來了。”
何小勇聽到自己的妻子“呸”地吐了一口口水,他說:
“你來幹什麼?”
許玉蘭說:“你下來,你下來我再跟你說。”
何小勇看看自己的女人:“我不下來,我在樓上好好的,我爲什麼要下來?”
許玉蘭說:“你下來,你下來我們說話方便。”
何小勇說:“我就在樓上。”
許玉蘭看了看何小勇的女人,又笑着對何小勇說:
“何小勇,你是不是不敢下來?”
何小勇又去看看自己的女人,然後聲音很輕地說:
“我有什麼不敢……”
這時何小勇的女人說話了,她站起來對何小勇說:
“何小勇,你下來,她能把你怎麼樣?她還能把你吃了?”
何小勇就來到了樓下,走到許玉蘭面前說:
“你說吧,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許玉蘭笑眯眯地說:“我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許三觀說了,他不來找你算賬了,從今天起你就可以放心了。本來許三觀是要用刀來劈你的,你把他的女人弄大了肚子,他又幫你養了九年的兒子,他用刀劈了你,也沒人會說他不對。許三觀說了,以前花在一樂身上的錢不向你要了,以後一樂也由他來養。何小勇,你撿了大便宜了,別人出錢幫你把兒子養大,你就做一個現成的爹,不花錢又不出力;許三觀可是吃大虧了,從一樂生下來那天起,他整夜整夜沒有睡覺,抱着一樂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這個一樂放下來就要哭,抱着才能睡。一樂的尿布,都是許三觀洗的,每年還要給他做一身新衣服,還得天天供他吃,供他喝,他的飯量比我還大。何小勇,許三觀說了,他不找你算賬
了,你只要把方鐵匠的兒子住醫院的錢出了……”
何小勇說:“方鐵匠的兒子住醫院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兒子把人家的腦袋砸破啦……”
“我沒有兒子,”何小勇說,“我什麼時候有兒子了?我就兩個女兒,一個叫何小英,一個叫何小紅。”
“你這個沒良心的。”
許玉蘭伸出一根指頭去戳何小勇:“你忘了那年夏天,你趁着我爹去上廁所,把我拖到牀上,你這個黑心爛肝的,我前世造了什麼孽啊,讓你的孽種播到我肚子裡……”
何小勇揮手把許玉蘭的手指打開:“我堂堂何小勇怎麼會往你這種人的肚子裡播種,那是許三觀的孽種,還一口氣播進去了三顆孽種……”
“天地良心啊……”
許玉蘭眼淚出來了,“誰見了一樂都說,都說一樂活脫脫是個何小勇!你休想賴掉!除非你的臉被火燒煳了,被煤燙焦了,要不你休想賴掉,這一樂長得一天比一天像你了……”
看到很多人都在圍過來,何小勇的女人就對他們說:
“你們看,你們來看,天還沒黑呢,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就要來偷我家男人了。”
許玉蘭頭轉過去說:“我偷誰的男人也不會來偷這個何小勇,我許玉蘭當年長得如花似玉,他們都叫我油條西施。何小勇是我不要了扔掉的男人,你把他當寶貝撿了去……”
何小勇的女人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許玉蘭的臉上,許玉蘭回手也給了她一巴掌,兩個女人立刻伸開雙臂胡亂揮舞起來,不一會都抓住了對方的頭髮,使勁揪着,何小勇的妻子一邊揪許玉蘭的頭髮一邊叫:
“何小勇,何小勇……”
何小勇上去抓住許玉蘭的兩隻手腕,用力一捏,許玉蘭“哎呀”叫了一聲,鬆開了手,何小勇對準許玉蘭的臉就是一巴掌,把許玉蘭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許玉蘭摸着自己的臉哇哇地哭了起來:
“何小勇,你這個挨千刀的,你這個王八蛋,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
然後許玉蘭站起來,指着何小勇說:
“何小勇,你等着,你活不到明天了。你等着,我要許三觀拿着刀來劈你,你活不到明天了……”
許玉蘭在遭受打擊之後向何小勇宣判的死刑,沒有得到許三觀的支持。許玉蘭回到家中時,許三觀還在扎那個拖把。許玉蘭臉上掛着淚痕疲憊不堪地在許三觀對面坐下來,眼睛看着許三觀,看了一會眼淚掉了出來。許三觀看到她掉眼淚了,就知道沒要着錢,他說:
“我就知道你會空手回來的。”
許玉蘭說:“許三觀,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許三觀說:“你他媽的一看到何小勇心就軟了,就不向他要錢了,是不是?”
許玉蘭說:“許三觀,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許三觀說:“我告訴你,你要是不去把錢要來,明天方鐵匠就要帶着人來抄我們家了,把你的牀,把你的桌子,把你的衣服,你的雪花膏,你的絲巾,全他媽的抄走。”
許玉蘭哭出了聲音,她說:
“我向他們要錢了,他們不給我,還揪住我頭髮,打我的臉。許三觀,你就容得下別人欺負你的女人……許三觀,我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廚房裡的菜刀我昨天還磨過,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許三觀說:“我去把何小勇劈了,我怎麼辦?我去把何小勇劈死了,我就要去坐監獄,我就會被斃掉,你他媽的就是寡婦了。”
許玉蘭聽了這話以後,站起來走到了門口,坐在了門檻上。許三觀看到她往門檻上一坐,就知道她那一套又要來了。許玉蘭手裡揮動着擦眼淚的手絹,響亮地哭訴起來:
“我前世造了什麼孽啊?今生讓何小勇佔了便宜,佔了便宜不說,還懷了他的種;懷了他的種不說,還生下了一樂;生下了一樂不說,一樂還闖了禍……”
許三觀在裡面低聲喊:“你他媽的回來,你還要把我做烏龜的事喊叫出去……”
許玉蘭繼續哭訴:“一樂闖了禍不說,許三觀說他不管;許三觀不管,何小勇也不管,何小勇不僅不肯出錢,還揪我的頭髮打我的臉,何小勇傷天害理,何小勇不得好死!這些都不說了,明天方鐵匠帶人來怎麼辦?我怎麼辦啊?”
一樂、二樂、三樂聽到母親的哭訴,就跑回來站在母親面前。
一樂說:“媽,你別哭了,你回到屋裡去。”
二樂說:“媽,你別哭了,你爲什麼哭?”
三樂說:“媽,你別哭了,何小勇是誰?”
鄰居也走了過來,鄰居們說:
“許玉蘭,你別哭
了,你會傷身體的……許玉蘭,你爲什麼哭?你哭什麼?”
二樂對鄰居們說:“是這樣的,我媽哭是因爲一樂……”
一樂說:“二樂,你給我閉嘴。”
二樂說:“我不閉嘴,是這樣的,一樂不是我媽和我爹生的……”
一樂說:“二樂,你再說我揍你。”
二樂說:“一樂是何小勇和我媽生出來的……”
一樂給了二樂一個嘴巴,二樂也哇哇地哭了起來。許三觀在屋裡聽到了,心想一樂這雜種竟然敢打我的兒子,他跑出去,對準一樂的臉就是一巴掌,把一樂摑到了牆邊,他指着一樂說:
“小雜種,你爹欺負了我,你還想欺負我兒子。”
一樂突然捱了許三觀一巴掌,雙手摸着牆在那裡傻站着。這時許玉蘭伸手指着他哭訴:
“我命苦,一樂這孩子的命更苦,許三觀不要這孩子,何小勇也不要,一樂這孩子好端端地沒了爹,一個爹都沒有了……”
有一個鄰居說:“許玉蘭,你讓一樂自己去找何小勇,誰見了自己親生兒子不動心?那何小勇還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見了一樂說不定眼淚都會掉出來。”
許玉蘭一聽這話,立刻不哭了,她看着站在牆邊咬着嘴脣的一樂說:
“一樂,你聽到了嗎?你快去,你去找何小勇,你就去叫他,叫他一聲爹……”
一樂貼着牆邊搖搖頭說:“我不去。”
許玉蘭說:“一樂,聽媽的話,你快去,去叫何小勇一聲爹,叫了一聲他要是不答應,你就再叫……”
一樂還是搖頭:“我不去。”
許三觀伸手指着一樂說:“你敢不去?你不去我揍扁你。”
說着許三觀走到一樂面前,一把將一樂從牆邊拉出來,把他往前推了幾步。許三觀一鬆開手,一樂馬上又回到了牆邊。許三觀回頭一看,一樂又貼着牆站在那裡了,他舉起手走上去,要去揍一樂,他巴掌剛要打下去時,突然轉念一想,又把手放下了,他說:
“他媽的,這一樂不是我兒子了,我就不能隨便揍他了。”
許三觀說着走開去,這時一樂響亮地說:
“我就是不去。何小勇不是我爹,我爹是許三觀。”
“放屁。”許三觀對鄰居們說,“你們看,這小雜種還想往我身上栽贓。”
坐在門檻上的許玉蘭這時候又哭了起來:
“我前世造了什麼孽啊……”
許玉蘭這時候的哭訴已經沒有了吸引力,她把同樣的話說了幾遍,她的聲音由於用力過久,正在逐漸地失去水分,沒有了清脆的彈性,變得沙啞和乾涸。她的手臂在揮動手絹時開始遲緩了,她喘氣的聲音越來越重。她的鄰居四散而去,像是戲院已經散場。她的丈夫也走開了,許三觀對許玉蘭的哭訴早就習以爲常,因此他走開時彷彿許玉蘭不是在哭,而是坐在門口織着線衣。然後,二樂和三樂也走開了,這兩個孩子倒不是對母親越來越疲憊的哭訴失去了興趣,而是看到別人都走開了,他們的父親也走開了,所以他們也走開了。
只有一樂還站在那裡,他一直貼着牆站着,兩隻手放在身後抓住牆上的石灰。所有的人都走開以後,一樂來到了許玉蘭的身旁。那時候許玉蘭的身體倚靠在門框上,手絹不再揮動,她的手撐住了自己的下巴,她看到一樂走到面前,已經止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這時一樂對她說:
“媽,你別哭了,我就去找何小勇,叫他爹。”
一樂獨自一人來到了何小勇的屋門前,他看到兩個年紀比他小的女孩在跳着橡皮筋,她們張開雙手蹦蹦跳跳,頭上的小辮子也在蹦蹦跳跳。一樂對她們說:
“你們是何小勇的女兒……那你們就是我的妹妹。”
兩個女孩不再跳躍了,一個坐在了門檻上,另一個坐在姐姐的身上,兩個女孩重疊在了一起,她們看着一樂。一樂看到何小勇和他很瘦的妻子從屋裡走了出來,就叫了何小勇一聲:
“爹。”
何小勇的妻子對何小勇說:“你的野種來啦,我看你怎麼辦?”
一樂又叫了一聲:“爹。”何小勇說:“我不是你的爹,你快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一樂再叫了一聲:“爹。”
何小勇的妻子對何小勇說:“你還不把他趕走?”一樂最後叫了一聲:“爹。”
何小勇說:“誰是你的爹?你滾開。”
一樂伸手擦了擦掛出來的鼻涕,對何小勇說:“我媽說了,我要是叫你一聲爹,你不答應,我媽就要我多叫幾聲。我叫了你四聲爹了,你一聲都不答應,還要我滾開,那我就回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