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五十七章

天邪近來對陳清酒倒是客氣, 但他做的事就另當別論了。

火源靈融體的第四天,他便又來找陳清酒。

寢殿裡輕煙繚繞,具有迷神作用, 怕陳清酒失去理智時自殘, 更是一件桌椅都沒擱置。

簾幕後的湯池內, 陳清酒神智正處於半迷糊狀態, 感覺到有人的貼近, 直到一隻手捱到他額頭上時,陳清酒才遲鈍地睜開了雙眼,抓住那隻手。

見到來人, 他眼底掠過一絲不耐煩,隨後從湯池起身, 將窗前的香爐丟了出去。

天邪看他一身溼漉地上了牀, 嘴裡挾着笑意, “逍遙可以減輕人的痛楚,你如今體內又多了兩枚源靈, 這幾日怕是很難捱。”

陳清酒背對着他,不說話。

天邪從來不是個愛討沒趣的人,見他無甚大問題,便不再多留。

灼熱的氣息從心下漸漸蔓延開來,陳清酒原本緊閉的雙眼漸漸睜開, 他先是掩脣咳嗽幾聲, 隨後起身從榻上跌下, 跪在地上。

林夜幽寂, 薄霧瀰漫。

陳清酒跑了。

他知道天邪最近被事情絆住了腳, 纔敢冒險,所以即使五源靈在體內肆虐, 也不敢停歇。

極度警惕時,再困的人也睡不着。

陳清酒甚至忘記了疼痛,不眠不休地往出跑。

他並不知道天邪所在的地方是哪裡,因此只能漫無目的地逃亡。

陳清酒年少時,長輩們給他的評價就是沉穩,卻無人知道這些穩重下壓抑着什麼。

他不懂得叛逆,同輩面前謙卑,長輩面前恭順,然後由着心中的不痛快藏着,隨着歲月的變遷開始發酵變味兒,直到身死前夕,成爲完全矛盾的一個人。

一方面,他盼着世間所有人都不好過,想他們死,另一方面,他又出手相幫的毫不馬虎。

陳清酒是卡在半魔半仙上的人,儘管他看起來不是什麼亦正亦邪的人,可背地裡,對着魔修的術法卻摸得透徹,若非當年身死,他真的過不了多少時日便可瘋魔。

於邪術一路上,如今的他可謂是信手拈來。

引靈符在空中燒燬了一張又一張,林子中大霧瀰漫,三步開外,已經看不清楚。

陳清酒重重吐了一口氣,倚靠着樹,按着落下黃泉咒印的手臂,眉頭緊鎖。

“你是,鄢都的人?”

藉着這個姿勢,陳清酒微微偏頭,看見了右側樹間坐着的紅衣男子。

“不對。”男子微微搖頭,琢磨片刻,不緊不慢道:“鄢都人不該是這種打扮,你莫不是……哪位主君的禁臠?”

陳清酒看着他,沒說話。

“也不太像,窮酸……”

男子又搖頭,從樹上躍下,翩若驚鴻般地站在他面前。

陳清酒這纔看清他的長相。

有些輕佻,但是因爲他半個身體幾乎透明,看起來又十分的虛弱。

是個殘魂。

意識到這一點,陳清酒才放鬆了心絃。

“喂。”男子一揚眉,俯身道:“你身上死氣太重了,得趕緊去投胎。”

陳清酒目光一凝,不由得同情道:“你也要魂飛魄散了,還不去投胎?”

“你能看出來啊?”男子不甚在意地撓了撓頭。

正在此時,林中妖風大起,樹葉颯颯。

男子後撤半步,回頭不禁疑惑,“你這是,得罪誰了?”

“可多了。”陳清酒嘆了口氣,站穩身子,並指捏訣。

他周身氣息不同往日,五源靈在陳清酒體內,除了給他這個容器帶來痛苦,再沒別的。

金色符文中夾雜着暗影,彷彿被玷污過一樣。

站在他旁邊的人這才發覺出此人的與衆不同,頓時間眼中一亮,“我帶你出去,你幫我個忙可好?”

陳清酒掀起眼皮兒看了他一眼,有氣無力道:“你帶我出去?”

“不然呢?”紅衣男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來者不善,就你這病怏怏的,嘖嘖……”

陳清酒聽他後面明顯嫌棄的語氣,不置可否,“我憑什麼信你?”

“我在這裡遊蕩兩百年沒去投胎,你也能看到。”他張開雙臂,眉目輕佻,“我是快要魂飛魄散的人了,加害不得你。”

陳清酒不大愛信人是一碼事,死馬當活馬醫又是另一碼事。

他幾乎頹敗地擺了擺手,對着這即將魂飛魄散的殘體道:“我不認識黃泉界人,沒辦法給你找個好胎。”

“我也沒打算投胎啊?”

陳清酒一愣,頭一次遇見個和他一樣愛找死的人,心中警惕暫且放下,開口問道:“那你要幹什麼?”

殘魂抓耳撓腮地想了片刻,或許實在沒什麼能求的,但又不甘心,將自己渾身上下摸了個透,最後翻出半枚玉佩給陳清酒。

“你能幫我找到這枚玉佩的另一半嗎?”

“?”陳清酒將那半枚羊脂玉佩捏在手裡看了幾眼,然後幾乎詭異地瞅着他,“這你估計得麻煩失物處。”

殘魂瞳色暗了暗,神情有些發懨,“我也沒什麼求的,死後身上也就這半枚玉佩,但又不知道偷誰的,哎,算了算了,你就當我是個活菩薩,白送你一路。”

陳清酒:“那多不好意思。”

他頓了頓,覺得這殘魂可能是停留人世太久,又快要逝去,所以記憶模糊了。

他將那玉佩翻過,只看到背面刻有小小的‘含章’二字,沉默片刻,道:“這兩個字,倒像是長輩的祝福,我加冠那年,也有人送給我一塊木牌,上面刻着字,倒像是這個寓意,或者便是取的字……”

說到此處,陳清酒這才發覺還一直沒過問這位兄臺的大名,便道:“哦,對了,在下陳清酒,還不知你的名字呢?”

殘魂坦坦蕩蕩道:“不記得了。”

說罷,他便側着身,擡了擡眼,“邊走邊說吧,要是被發現行蹤可就麻煩了。”

陳清酒點頭,走在他身側,不以爲意道:“衆生身死,草木人畜皆是要過輪迴的,你爲何不肯去,還在這裡逃匿兩百年?”

那殘魂被他問的有些懵,不敢肯定道:“我可能,是在等人?”

陳清酒無言,又道:“你這般不確定,還不如趕緊去投胎,省得落了個慘死的下場。”

陳清酒向來對生死看淡,眼下也就隨口一提,誰知那殘魂突然不樂意似的,聲音微提,“我要等人。”

說完這句話,他可能也被自己的激動嚇到了,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下意識地覺得,我得等一個人,等不到,自己死活也就無所謂了。”

執念太深。

末了,陳清酒只能在心中嘆息。

他想起了當年的絳靈。

三百年,當年那些風花雪月,恩怨情仇的瑣碎事,陳清酒心中已不甚明瞭,但不知爲何,只要心中想到絳靈這個名字,他的山河眉目,嗔笑文卓,又猶如昨夜星辰,不曾忘卻。

只是依舊是個騙子。

陳清酒心塞,黃泉咒印發作前,天邪替他燃了一紙平安符,如今看來,也算好事。

總不至於叫那人分了心,而且他此番並未失蹤太久,回去還可以當個沒事人,要不然太麻煩了。

光是想想成鈺的質問,他都懶得編一套說辭去應付。

陳清酒突然發現,他有些厭舊情懷了。

“出來了。”

陳清酒聞言,微微仰頭,看着前方的路。

枯木交織,依舊有淡淡的霧氣。

身邊人手指擡起,道:“從那個地方一直走,就能出去鄢都。”

陳清酒擡手道謝,手臂開始刺痛,他面不改色地從衣袖中掏出那半枚玉佩,“抱歉,沒能幫上忙。”

“沒事。”他並未擡手接過那玉佩,不過糾結須臾,便無所謂地笑着,“相逢即是有緣,反正我也留不大長久,這半枚玉佩就送給你了,改日缺錢了還能當掉,在我身邊,沒啥用處,你快些走吧,我感覺有人要過來了。”

陳清酒看了他一眼,將玉佩收回,走了幾步,又回頭端詳着他,慎重道:“你真不走?萬一你等的人輪迴了呢?”

那人笑着搖了搖頭,陳清酒也沒明白他是個什麼意思,就聽到一聲低語:“我不能,再對不起他了。”

出了鄢都,黃泉咒印的發作越發肆無忌憚,好像有人急催他一樣。

陳清酒在咒印上又加持了別的咒術,雖然暫時隱匿了氣息,但難保天邪那個喪心病狂的不會追來。

黑夜逐漸降臨,陳清酒的體力已經走到了盡頭,尤其在這種陰暗的地方,一不留心閃個神,渾身倦怠便席捲而來。

他靠着牆壁坐下休息,不大會功夫過去,眼皮就睜不開了。

陳清酒沒辦法清醒,他彷彿進入夢魘,數百年前的事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一幕又一幕地在腦海中重複。

蒙着眼帶的藥童,賦劍山獨自修行的少年,以及懲戒臺上,終究心灰意冷而求死的靈均仙主。

未等他傷春悲秋,世間所有相,便都成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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