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瀲(一)

“我是你今後的師父,容夙。”

白衣的少年手握醫書倚在一樹繁花下,面容是少見的精緻漂亮,眉眼冷淡疏離,清冷似雪的聲音裡不含任何情緒,明明是被她冒犯調戲,卻風輕雲淡地告訴她——他是她日後的師父。

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美人師父。

她性子自小養得張揚熱烈,後又隨收養她的人四處雲遊了幾年,更是比同齡人早熟,當然,也更言行不羈。而他卻清冷疏離,內斂寡言,有蓮的風骨,蓮的脫俗,亦有,蓮的豔色。

不可否認,他的確眉眼極豔,卻被拒人千里的冷淡打磨成震人心魄的冷豔。

許是性格的殊異,她在與他剛開始相處時吃盡了苦頭:不肯叫師父,便被他毒蠱飛針逼着叫師父;不肯早起採藥,便被他掀了被子拎起來丟到煉藥池中去;不肯好好背誦醫書,便被他逼着嘗各種藥…… 她不止一次腹誹他的絕情狠心,但面上卻越發“乖巧”起來,認認真真地學醫,如他所願喚他“師父”。

“師父,瀲兒無姓,今後便以師父‘容’字爲姓。”

這個只比她大了五歲的傢伙非要佔她輩分的便宜做她師父,她又豈是個甘願吃虧的?討他天醫一脈的姓氏,不過是爲博一個名正言順,何況這個姓氏可是個讓王室都禮讓三分的存在。

冠他之姓,成爲她親手搭建的一份牽絆。儘管尚年幼的她並沒有料到,這份牽絆,將由她日後盡數斬斷。

山中生活寂寞無趣,學醫的日子又枯燥無味,她唯一的樂趣便是調戲這位少年老成的師父,但他永遠都是冷淡疏離的樣子,讓她很沒有成就感的同時,還會被他以“很閒”的名頭增加更多的學習量。

這真真是一個狠心的師父。

於是在這不斷調戲不斷受挫不斷挨罰的過程中,她的醫術倒是有很大的長進,一同長進的還有她的臉皮厚度。她自覺可以調戲天下美人而面不改色了,畢竟,誰能比她師父還難調戲?

相處久了,她便發現他並不如她一開始想象的那般不好接觸。

早起帶她採草藥,會耐心地告訴她每一株草藥的藥性原理;一日三餐,兩菜一湯,由他掌勺:教她作畫,提筆描繪出風骨清冷的山水畫……他其實對她這個徒弟很上心。

越相處膽子越大,她開始不限於之前調戲美色的程度了,而是想着法子更大膽地調戲他,看喜怒不形於色的他拿她沒有辦法。

不知什麼時候美人師父不再穿白色衣服,而是穿起了與她一般的紅色。不得不說紅色很襯他,原本被冷淡神色遮住的眉眼間的豔色明顯了許多,原本含而不發的冷豔徹底表露在外,越發讓人不敢逼視。

爲此,她特意去調戲了一番:“美人師父,你看我們都是一身紅色,站在一處是不是很像成親的夫婦?”

那一次,她終於如願在他的耳尖捕捉到一抹紅色。她心滿意足地想:他雖然是她師父,又少年老成,但——畢竟還是大不了她幾歲嘛!

於是更加肆無忌憚地調戲他。

這般相處了幾年,不知不覺間她已長大,出落成少女的模樣。

及笄那日,他送了她一根紅木簮,是他親手雕刻的簪子,亦是他親手爲她綰的發。

她對鏡而坐,他手執木梳爲她仔細梳理長髮,木簮簮上的那一刻,她聽到他低沉淡漠的嗓音緩緩響起,偏冷的聲線掩蓋了話中溫情,卻字字篤定:“瀲兒,世間女子應有的,爲師一樣不會少於你。”

世間女子由至親綰髮,他便爲她綰髮。

世間女子行及笄之禮,他便爲她司禮。

他原是如此待她。

心跳驟然如鼓,她以手撫發,剎那失神。

此後一年,她每每想到他那句話,縱使知道他是出於師徒關係,卻還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她對他動了情,她知道。

這將是不倫之戀,她也知道。

她素日言行不羈,並不顧忌世俗禮法。她唯一擔心的是他,他將如何看她?他又是否有一點——喜歡她?

於是小心翼翼試探,以下山爲名看他是否挽留她,卻未料到他平淡如常,應得未有遲疑。

他其實……從來只把她當徒弟吧?

那句她心心念唸了一年的話,並不包含她所想要的喜歡吧?

他說她少的,他都會給他,可她少一個夫婿他又能否將自己給她?

十五及笄,他爲她綰青絲,卻不小心綰起了她的情思。

下山本就是一個試探的幌子,她並沒有真正想過下山後會怎樣,因此只是在樊城境內漫無目的地行走,甚至還有過他會不會追下山來找她的異想天開的念頭。

偶有一次在茶館裡聽說書,聽到說書先生言及漠北國師,說他通天曉地,能卜算未來。她便動了心思,決定去找那國師,去求問他她的未來,她與他有沒有未來。

她並不知國宗在何處,只好一邊走一邊問人,在此過程中結識了鍾離家族的少主鍾離清音。他帶她去國宗,她如願見到國師,向他求問未知事。

國師卜算後告訴她:“汝承天醫之脈,卻無天醫之壽,命途奇詭,薄命早夭。”

她不信,她承襲一身醫術,怎麼可能早夭?

由不得她不信,當她察覺到身體異樣,開始咳血時,方隱約想起她的養父送她到行山前說過的話,他說,送她到行山濟命。那時她以爲,學醫救人,濟蒼生之命,卻原來是濟她的命。

所有的治療法子都不管用,她咳血咳得越來越嚴重。她再一次去國宗,求問如何破解命格,增添壽命。她還不想死,她還想多活幾年陪他,縱使他並不愛她,她也想用此生所剩不多的年華陪他。

國師撫髯閉目,幽然而嘆:“天醫一脈有秘術——予命之術,可渡汝命數,然逆天改命,終致死劫。”

她身體微晃,面色驟白,逆天改命,終致……死劫嗎?

國師睜眼看她,眼中清明,洞視人心:“活劫死劫,皆在人爲。”

活劫死劫,皆在人爲。

她該何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