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儀宮座於整個宮掖的中樞,巍峨的重檐廡殿頂,皇宮裡頭的最高規格。皇后立在額枋下擡頭看,鏤雕描金的掛落,下面墜着明黃穗子的宮燈,照着闊大而又綿長無盡頭的檐廊,越往遠去,微火芒芒,逐漸籠在黑夜之中。
崔尚宮立在一旁,靜待了會兒勸道:“皇后娘娘,外頭天寒,又剛下了霜,紅梅瓣上都結了冰珠子,被霜打了,皇后娘娘想瞧,也不急在這一時。不如先進殿去,趕明兒再看罷。”崔尚宮順着皇后的目光看了一眼,就迅速的垂下頭,使勁兒眨了眨眼睛,散了眼中那一點兒溼意。
這架掛落所雕的圖案是仿照以前肅親王府來的,刻的是《懷香記》裡頭的“奉詔班師”一出。這齣戲她記得純熟,裡面有一句“白頭偕老,寶貴雙全。”皇后喜歡看這架掛落,平日裡閒時,束手立在這裡,能看許久。
她覺得不忍心,遮遮掩掩的勸皇后不要看梅花了。
皇后倒怔了一下,這才轉頭看檐下的紅梅,昨夜颳了場大風,梅瓣疏疏落落,上頭果然覆着層白霜。她點點頭,斂了廣袖入大殿。
解了外裳,繞過偏殿的落地罩時,撩起帷幔,竟看見蕭宥正蹲坐在矮几旁,矮几上供了個紅泥爐子,他拿着火筷子就着爐膛撥炭,裡頭火星子爆開,嗶啵作響,火光映紅了他一張臉。
他見皇后進來,擡眼道:“我剛烤了板栗,你來嚐嚐。”
皇后斂裙坐在一側,拿鼻子細聞,確實有烤東西的味道,甜絲絲的
。
蕭宥道:“我讓人在板栗嘴兒上都剪了口子,又在糖漿裡過了一遍,這樣烤出來的黑黢黢難剝,但是甜。”他夾出來一個,剝了殼子遞給皇后。
皇后臉上沒什麼笑容,遲登了下,本想伸手去接,卻聽他又絮絮道:“以前在西北時常吃不上飯,能得幾個板栗像過年……”
皇后就把手縮了回來,站起身道:“天色暗了,臣妾要去歇着了,聖上也勿過勞,早些去旁的宮裡歇息罷。莊嬪雖然被禁了足,但還有其她幾位妹妹常盼着,聖上總不臨幸後宮,敬事房記檔子也爲難。”
蕭宥的手僵在半空,臉頓時就沉了下來,冷笑道:“你我夫妻,我……朕歇在皇后這裡,傳出去也是個帝后恩愛的佳話,皇后倒要將朕往外推麼?”
皇后側着身,並不看他,笑了笑道:“臣妾不敢,臣妾不過是爲着皇室的子嗣着想罷了,歷代祖訓皆是如此,臣妾亦不敢不遵,前朝言官多次諫言,聖上要做明君,自該採納一二。況且開枝散葉於社稷穩固也有益處。”
他們兩人瞪眼睛,把身邊的人都嚇傻了。崔尚宮擔心皇上盛怒,要上前替皇后求情,被一個內侍悄悄拽了一把,纔在殿門口跪下來跟着大家一齊裝聾。
蕭宥似笑非笑的道好,“皇后爲婦德表率,是我朝之幸,明日朕便命史官將皇后這番話記下,錄入史書之中,皇后也能名垂青史。”說着他又換了個話音兒,言語間曖昧不明,“不過,開枝散葉麼,有皇后也是一樣。雖說子嗣要緊些,還是嫡出的更好。”說着就揚聲對外道:“去將朕的朝服取來,朕明日就從坤儀宮去上早朝。”
吩咐剛傳下去,就見大太監高良進來回話,他倒是會挑時候,內殿里正劍拔弩張,他甫一進來,被這氣氛嚇了一跳,但是一隻腳已經踏過門檻,硬着頭皮也得進來。
蕭宥坐在那裡,手放在膝頭,摩挲着海水江崖的襴邊,看上去閒適,其實是在掩飾此刻的情緒。他要被自己的皇后趕出殿了,放眼整個大周朝,歷代以來的皇帝裡頭他是第一個罷。他知道皇后平日裡看着溫婉,但是惱起來說話很是不留情面,他現在竟擔心會從她嘴裡聽到更讓他難堪的話。
他想甩衣袖起身就走,眼角餘光瞥見他的烤板栗,有些不捨,況且現在就這麼走了又覺得失了顏面
。鼓腮坐着不動,跟他的皇后置氣。
他記得他母妃十分喜歡阮華,當初怕他父皇給他定下別人家的姑娘,從不肯低頭服軟的母妃還難得溫言求了父皇。母妃常誇阮華端貴嫺淑,他在心裡嗤之以鼻,是沒見過她此時的模樣罷!連自己的夫君都趕往外推,嫺淑在哪裡!他心裡鬱着口氣,此時見高良進來,便冷着臉讓他有話快說。
高良給帝后請了安,原還想着單獨回皇上的,但是皇上讓他快說,他不敢不遵,略躊躇了下,便躬着身子道:“回萬歲爺和皇后娘娘話,永泰宮裡上上下下的宮人都已經審完了,就硃砂骨頭還硬些,其他幾個只一嚇唬就都招了個乾淨。白尚宮與鬱嬤嬤都是被貴妃收買了的。倒是硃砂吐出不少的東西來,那毒藥……”他頓了一頓,似是在思慮着該如何措詞,擡眼往上覷了覷,才道:“是出自溫府。”
皇后抿脣束手,也不出言。
蕭宥聞言,頓時就覺得像是有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他雖然已經隱隱猜到了,可是如今親耳聽到結果,依然覺得心中生涼。
他沉了嘴角,悵然起身,道:“皇后好生歇着罷。”就踱出了內殿。
見皇上走遠了,崔尚宮纔過來勸皇后,“皇后娘娘何不待聖上溫和些,皇后明知道……”她換了個鄙夷的聲口,道:“那一位可是想着法子籠絡聖上的心呢,如今又懷着皇嗣,越發不同了些。奴婢沒見過那位姑娘,單看她這些個作爲就知道是個有心計的。奴婢沒別的想頭,只希望皇后娘娘跟聖上好好兒的,這男人麼,有幾房妾侍還不尋常?普通的男人後院裡還不消停呢,更何況是咱們聖上了。只不過,不論聖上的三宮六院裡塞了多少女人,寵誰不寵誰也都不要緊,只有皇后娘娘纔是聖上的正頭夫妻,那些人都算什麼呢!皇后娘娘打小奴婢就跟着伺候了,娘娘就是脾氣太犟了些,回不過這個彎兒來。如今奴婢瞧着,聖上有事沒事兒的就愛往咱們坤儀宮跑,也是掛念着皇后娘娘不是?聖上待娘娘還是有情誼在的。再說今兒聖上是有心留在咱們坤儀宮,硬是被娘娘趕走了。”
崔尚宮這個尚宮銜兒是後封的,聽着好聽罷了,她對這後宮諸多禮儀也是個半道路子,只不出錯兒也就是了。想讓她跟宮裡的其他宮人們一樣不多言語,只怕不能夠。閒言碎語一說一籮筐,嘮嘮叨叨沒個完。
皇后不大耐煩,就皺了眉,“他不是說要召史官麼,我不推他走,哪裡來得萬世賢名。”
崔尚宮大爲嗔怪道:“皇后娘娘何時看重那些個虛名了?卻偏要這般說
!夫妻之間麼,吵吵架還不尋常,用不了幾天也就好了,還要把史官拉出來,帝后鬧彆扭弄得天下皆知,算是什麼賢名?”
皇后剛換上了明黃軟緞的中衣,袖口處碼着細密的織金雲霞龍紋,理了下腕子上的佛頭,聽了這話,惱了,回頭瞪她,崔尚宮這才訥訥不再言語。皇后又命人端了杯茶給她,才呷了一口,轉頭瞧見了那個紅泥爐子。
她趿着軟鞋,踩在纏枝蓮花的地毯上,走過去坐在蕭宥先前坐的地方,拿起那雙火筷子撥炭。從裡頭夾出一個板栗來,就上手去剝。
崔尚宮嘖嘖看着,分明是對聖上有心的,卻還不肯承認,畢竟是少年結髮夫妻麼,哪能說冷了情就冷了情。
先前從皇后那兒剛得的白眼也白得了,崔尚宮又湊上來指着那個爐子道:“聖上也真是有心了,這紅泥爐子還是前朝古物,聖上特意命人搬了來的。”
皇后道:“是他自己想吃,自然要挑最好的用。”
崔尚宮就道:“那怎麼不見聖上搬去旁的宮呢,單搬了咱們坤儀宮來。”她拐彎兒抹角的勸皇后,“皇后娘娘也該加把勁兒纔是,什麼都及不上孩子要緊,等娘娘生了小皇子,奴婢就給娘娘帶孩子。不爲別的,就是單爲着夫人,娘娘也不該再跟聖上擰着勁兒了,夫人早就盼着得個外孫呢,前幾日不還往宮裡遞了信兒麼。如今世子爺總不在家,世子夫人那肚子想有信兒也還早着,可不就盼着娘娘這兒了麼!”
她嘴裡的夫人是靖海侯夫人。皇后聽她提起母親,便黯了眸子,如今母親病重,也不知能不能捱過這個冬天去,名醫延請了不少,卻都不見效。幸而阮年快回來了,見到兒子,想來母親的病情也能好上一些。
那廂裡蕭宥剛走出檐廊,外頭就開始佯佯飄落雪沫子,並不大,細碎脆弱,落在地上轉瞬就不見蹤影。今年臘月雪下得多,可見來年會是個好年景。
有小太監在前頭提燈引路,蕭宥執意自己撐傘,露在外頭的幾個手指頭凍得酥麻。前面是章一閣,臨水而建,此時水面上便白茫茫起了霧,虛虛渺渺,天與地都看不真切。
作者有話要說:後面情節都理清了,步入收尾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