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慕從外書房回到謹蘭院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穹廬似一頂巨大的罩蓋,將人籠在其中。
他打簾子進了內室,見謝琳琅正立在鏤雕喜鵲登枝的高几旁,拿柄銅勺把子往一盞銅蓮裡添燈油。燈芯恰垂下來,上頭的火頭粲然一跳,驀地照亮了她一張俏臉。
謝琳琅見他回來,面上立時便露出喜色來,忙吩咐小廚房將備好的吃食擺上。她懷孕這些日子以來,口味上依然沒什麼大變化,鄭媽媽總是嘮叨着酸兒辣女,可她既不愛酸也不愛辣,一如既往的喜愛吃甜糯之物。之前未懷孕時鄭媽媽就不大願她嗜甜,如今怕胎兒作養得過大,便更是控制,倒吊得她越發有想頭。趁鄭媽媽不在時,時常的便置碟子甜糕來吃。
昨天宮中趙妃的小皇子洗三,倒巧得很,謝琳琅從宮裡剛回來就聽說鄭媽媽的兒媳婦生了,七斤六兩的大胖小子,喜得鄭媽媽合不攏嘴,謝琳琅放了她一個月的假,讓她專心在家伺候月子。
鄭媽媽不在,所以今天炕桌上就多擺了一碟蜜餞小棗和一碟小豆蓮子糕。蕭慕見狀倒覺好笑,伸手就在她臉上摸了一把。
如今他不大敢跟她動手動腳,每次都等她坐穩當了,纔敢輕輕撫上她的小腹,照例一天八遍的問上一回:“我兒子今天乖麼?”
謝琳琅笑嗔他道:“你怎麼知道是兒子?若是女兒,聽見你這般問,她可不是要生氣麼!”
英明神武的慕王一聽頓時覺得大有道理,再說此話時總要“我兒子”“我閨女”各說上一遍。
兩人用過飯,謝琳琅便要去浴桶裡泡上小半個時辰,這也是近來才養出的款兒。不過太醫囑咐不能泡太長時間,且水不能過熱,觸手覺溫即可。浴桶裡一應香料皆不能放,連打胰子都不行,泡了一會子出來,兩頰溫溫透紅。
初春的夜裡仍舊泛着涼意,碧桃給她披了件外衫,扶她進了內室。
蕭慕穿着中衣正靠在金錢蟒大紅引枕上,手裡還握着那枚玉螭,擡頭見她進來,立在一片帷幔後,回紋窗支起來半扇,有風從窗底溜進來,吹起幔帳拂拂揚揚,兩邊繫帶上的紅穗子也絛絛縷縷的飄起來。
他剎時默了聲息,起身張臂將她環在懷裡,也不知爲何,這兩日接連不停的探查,疲累在此刻全都顯露出來。
靜默良久,他才悶聲道:“你沒見過我母妃,其實她是個極溫婉的人,若不是當時還位於東宮的父皇瞧上了她,母妃作爲英國公府的嫡長女大概會嫁個身份相當的人,在後宅之中安然度過一生,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四皇兄之死,更不會連累外祖一家。母妃至死時,大約是恨父皇的吧。”
他聲調裡透着輕微的鼻音,謝琳琅輕聲道:“是查出來什麼了麼?”
蕭慕復又在羅漢牀上坐好,將她攬在懷裡,沉聲道:“初時我以爲此事與宣城長公主脫不了干係,前日在長公主府上,便是她命人引我去的登高臺,但是探查出來的結果,她也並不知道這枚玉螭由何而來。至於韓櫻,”他神色冷了一冷,“她說前些日子鄭國公夫人的嫡母辦七十大壽,她與鄭國公夫人去高陽祝壽,是她身邊的丫鬟在河邊揀到,因有人認出來像是我佩帶過的,她便留心收了起來。”
他皺起眉,“我命人去高陽密查,因那個丫鬟揀到玉螭後還與旁人炫耀了一陣子,故而知道的不少,韓櫻說的也確是實情。我之前在宮裡時常戴着這枚玉螭,朝中百官見過之人也不在少數。只是這樣一來,便沒了線索。”
韓櫻只是個一般的閨閣小姐,心思雖說多些,但一對上鐵鉤銀索,不用上刑,就招個一乾二淨,便是問個底透天,她也並不知道更多。
謝琳琅想了想道:“高陽豈不是快到了河北境內?”那枚玉佩既然在四皇子身上,又怎會在河北?
蕭慕點頭,“如今我已經命侍衛在河北山西一帶搜查,只是範圍太廣,況且細情我們一概不知,搜查極難。”
謝琳琅道:“既然如此,便也只能等消息了。”
兩人並頭躺在牀上,蕭慕望着莽莽妝的幔帳頂,突然出聲,“我總覺得,四皇兄沒死。”
謝琳琅駭了一跳,“這是怎麼說?”
蕭慕見她一下子就坐了起來,便笑道:“你急什麼?或許罷了。還有一樁事,明日右路營倖存的世家子弟便會到京,你弟弟也與他們一起。只是父皇的意思是讓他們先進宮,你明天是見不到了,大約還會設宴。右路營中殉國的已經按照名單把賞賜都下發到了各府上,也算是安撫了下來。”
畢竟真捨得將嫡子送到右路營去的鳳毛麟角,大多是國公府或侯府的庶子,或是因繼母在堂而不受重視的嫡子,便是鬧起來也有限。
“其他府上也都消停了,只有定遠侯不肯罷休。”
謝琳琅正專心的等着聽他繼續往下說,他卻停了下來,故意道:“困了,明天再說。”
說着果然就閉上了眼睛。
謝琳琅又好氣又好笑,這不是耍人麼!平日裡一本正經的模樣,如今竟無賴起來,吊人胃口有意思麼?
謝琳琅不肯讓他睡,他非要謝琳琅親他一回,才繼續道:“又不是什麼秘辛,並不是你們女人家愛聽的東西,你還非要纏着聽。定遠侯不肯罷休,認定是喬雍誤了軍情,才害得西路營遇伏,定要父皇下旨砍了喬雍的腦袋!父皇沒準,定遠侯便在喬雍入京前,親自領兵於中途要伏殺喬雍。”
定遠侯是先皇后的嫡親弟弟,正正經經的國舅爺,自然也是太子一系。此次因太子要保喬雍,他還差點與太子鬧翻。
他也確實擔得起國舅爺這一聲稱呼,身上國舅爺該有的惡習一分不少,別人不敢做的他敢,當即便要殺喬雍。只是國舅爺沒帶過兵,於設伏兵法上不大通順,隔着一個縣就被喬雍探知了,喬雍領了幾十年的統帥之職,這等小手段他還不放在眼裡,只不過對方是國舅爺,他本身又是太子一派,若真撕破臉,兩相不好交待,當下頭也沒露,就繞道走了。
定遠侯憋了一肚子火,回京還鬧了一回朝乾殿。
謝琳琅知道後不過半日,京城裡便沸沸揚揚的傳開了國舅爺的雄風。
不過也沒能傳上多久,就被另一件事蓋了過去。
送往聖上手中的西路營殉國人員名單有誤!聖上在朝乾殿大動肝火!
本來自戰場上傳回的傷亡人員名單有變動,也是常事。畢竟一紙名單從西北遞迴京中最快也要六七天,原本的受傷人員有可能就沒捱過,那麼受傷人員就少了一個,而死亡人員則多了一個。這樣的變動都在可理解範圍之中,但像此次,活生生的一個人被列在了死亡名單裡,這就是大過失了。
聖上大怒,喬雍剛被調回京中,統軍不利的罪名之外,立時就又添了一條。
喬雍是太子一系,他接連被斥,東宮自然也是水深火熱。
被謄錯的殉國人員名單裡,就有祁弘錦一個。
謝琳琅聽聞時,長嘆一聲,成氏已經曲回的跟睿親王提了成福郡主之事,睿親王也點了頭,再過些日子,就要換庚帖。恰在此時祁弘錦回來,成福郡主那裡只怕要生波折。
倒是嚴八姑娘聽說祁弘錦好端端的回來,差點兒就仰頭暈過去。祁英摟着女兒大哭,長聲嚎着:“我苦命的兒!”
嚴八姑娘直愣愣的躺着,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她如今除了懊悔已經不知道還有何感覺。瞪着一雙眼睛,聽她母親在她身邊一聲聲哭,“老天爺淨會捉弄人啊!這一出一出的,簡直是不把我的菲姐兒折騰死不算完!原本好好的,就說人沒了,這纔剛退了親,聘禮都擡了回去,人卻又回了來!千迴百轉的老天爺腸子忒麼多!若沒有明哥兒那事兒還好辦,大不了退了的親再續上,可現今,剛吵着要跟明哥兒定親呢,又出了這夭蛾子……”一想至此,心裡頓時就火燒火燎般的難受,原本大好的姻緣,怎麼就成了這樣兒!女兒這回指不定要被怎麼嘲諷!若是當初沒那麼着急也就罷了,如今作下了這樣的事,她前幾天作天作地的鬧着要將女兒配給明哥兒,祁夫人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就連祁大老爺也惱了她……
現在錦哥兒又回了來……她思前想後,反正臉面早就沒了,倒不如索性鬧一場,得了實惠纔是真的。錦哥兒又是與女兒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難保沒有情份在,或許還能轉圜。
她關着門在家裡好生哭了一通,又重新抖擻了精神,吩咐丫鬟打水,洗臉梳頭,換上一身乾淨喜慶的衣裳,回孃家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在文案上掛了公告,想告訴大家更新時間,沒承想文案也要審~~~~~
嗷嗷嗷!文案有什麼好審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