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雙生 燃文
還果然是出了意外。
玉家幾房分家別居之後,玉老太太就“病”了一場,前幾日玉二嬸孃來瞧過之後,這“病”就更加嚴重起來,玉二嬸孃藉故爲婆母侍疾便賴在了長房不肯走。
二房的老爺如今在天津做生意,已經去了大半年,這樁買賣是與洋人談絲綢綾緞,洋人不爽利,談了個把月也談不下一樁來,故而生意並不順遂。玉二嬸孃的長子與二子又只差了一歲,都要張羅着娶媳婦兒,單是聘金就不是小數目,還有一個女兒過了年就十四歲,嫁妝早該備起來了。分家之前一應吃用皆是公中出,有長房大嫂支應着,除了平日裡下人打賞,逢年過節,壽宴滿月等走禮外,她就沒了花費之處。如今可好,分了家,雖說宅子不大,下人不多,可是零七八碎日常嚼用加一起,銀子嘩嘩流水似的就沒了。這個季度她連衣裳都少做了兩身,首飾倒是打了足量赤金的,只是寶石只敢揀小的往上鑲。這樣的生活對於一般人來說已經很富足了,但是對她來說,一分一毫都是花自己的銀錢,實在肉痛的很。
玉二嬸孃合計一番,反正現在二老爺不在家,差不多要年底才能回來,倒不如回長房去蹭吃住,到時她再多打兩副頭面,想來大嫂也不會那般小氣,攔着她不許。主意打定了,又哄了老太太,尋着一日天氣好,便帶着兒女搬來了長房“侍疾”。
玉老太太一直就很喜歡這個會奉承的二兒媳婦,況且之前一直都是住在一起,徒然分離,還有些想自己的孫子孫女。如今又能時時看見,便是住在一起,也只幾個月而已,玉老太太很是支持。
有“侍疾”這一說,玉夫人也不能反對,畢竟孝字當頭。
玉二嬸孃搬回來沒兩天,就給自己的兒子女兒都新做了衣裳,連丫鬟的都有,又給自己打首飾置擺物,且都算在了公中的帳裡。玉夫人不差這些錢,便也沒說什麼。
只是玉二嬸孃哪裡肯安份,之前分家時,玉泓承是將二房的東西丟出府去的,扔在大門口,多少人看見,臉都丟淨了,如今又回來,不敢朝玉泓承擺臉子,對謝秋琅卻是時時嘲諷,事事挑刺。
謝秋琅並不是蠢人,心計手腕也都有,只是她是侯府出來的,思慮做事難免有世家女的思路,便是動怒也是淡然處之,嫁入商家,便顯得手段過於溫婉。而商家婦類似於玉二嬸孃這般的人,打機鋒她幾乎全聽不懂,做事橫衝直撞,單一做一件事便只求這件事的結果,最初時,讓謝秋琅這種與趙氏那種面帶笑容伎倆陰暗之人交手慣了的,再遇到玉二嬸孃這般粗率不審慎的,便頗爲不適應。
偏玉夫人又是個性子柔和的,謝秋琅好生的吃了幾次虧,全都是因爲拉不下臉來。玉二嬸孃也度出了謝秋琅這脾性,無論說話做事,便都要大聲嚷嚷開了說,謝秋琅面嫩,不欲張揚,少不得就應下她了。
玉二嬸孃得意洋洋。今日絕早,她便帶着女兒曼姐兒往玉老太太處請安,曼姐兒生得柔婉,又瘦削,說話慢聲慢氣,卻總是夾酸帶刺。進了全福堂給玉老太太福身請了安,便坐到玉老太太身邊的矮榻上,往下環視一圈兒,慢悠悠道:“怎麼不見大伯孃呢?祖母這般疼愛大伯孃,大伯孃怎竟讓祖母等着?”
玉夫人是一早就來過了的,因着管事媳婦要回話,她略坐一坐就回去聽回稟了,玉老太太便慈愛道:“你大伯孃早來過了,她要管家,事情多。”
曼姐兒哦了一聲,又掩面笑道:“大伯孃果然忙得很,既然大伯孃沒功夫陪祖母,孫女就跟在祖母身邊,祖母可不要嫌煩!”
玉老太太笑道:“就你會說嘴,我什麼時候嫌你煩來!”
玉二嬸孃忙笑道:“媳婦知道母親最是疼曼姐兒了,從小便是這般,那時連同大嫂跟我都是先頭生了一串兒小子,可好容易到她這兒是個女娃,母親可不是心疼得很麼!曼姐兒也知道母親的心意,這麼些年凡是有好的,無論什麼都第一個先想到母親去!時間過得也甚快,這一晃的曼姐兒都十四歲了,再過個一兩年可不要找婆家了麼!”
曼姐兒紅了臉,叫了聲“娘!”,又抱着玉老太太的腿道:“孫女不想嫁人,想一輩子都陪着祖母!”
玉老太太笑道:“大姑娘說不嫁人哪有真的?等再過個一兩年,你恨不得早些出門子呢!”倒底是自己的親孫女,小姑娘家臉皮兒又薄,打趣了兩句也就作罷,又對玉二嬸孃道:“你不提我倒忘了,我這兒還有些私房,等曼姐兒出嫁時你擡了去給曼姐做嫁妝。雖說現在分了家,但是咱們家的孩子嫁妝可不能寒酸,讓人看了笑話去!”
玉二嬸孃話裡話外繞了半天,可不就在等玉老太太這句話呢麼,嘴上雖然推辭着,“哪裡好拿母親的私房。”心裡頭卻是高興得很。
又說了兩句,玉二嬸孃突然做出靈光一閃的模樣,道:“怎麼竟沒見大侄兒媳婦呢?大嫂雖說忙些,可大侄兒媳婦有着身孕,哪裡敢拿事務煩她,多出來走動走動也是利於生產的,怎麼竟沒來給母親請安呢?母親這裡福氣又足,多來幾趟可不對孩兒也有益處麼!”
提起謝秋琅,玉老太太的臉一下子就拉了老長,道:“休要提她!慣會攛掇爺們兒護着她不孝順!前兒又說什麼身上不好,承哥兒就像得了聖旨似的,便慫着他娘來跟我說免了他媳婦請安。誰懷着身子身上就好受了?理由倒是一蘿筐!”
玉二嬸孃就笑道:“倒底是母親慈愛,這樣的藉口竟也允了!不過好歹大侄兒媳婦懷着身孕呢,這第一胎給長房生了嫡子嫡孫的,母親不也跟着歡喜?”
玉老太太聽聞重孫,這臉上纔好看了些,商家女拋頭露面的也不稀奇,重男輕女這觀念也不甚重,但是這畢竟是長房的第一胎,自然是盼着兒子的。況且前段日子玉二嬸孃請了個大師來,還給謝秋琅相看了一回,說是如果這胎不是兒子,接下來再得男胎就難了。玉老太太這就信了,緊盯着謝秋琅的肚子,也找婆子來看過,肚子倒是十分大,只是不圓不尖的,也難看出是男是女來。
玉老太太一想到這,臉就又沉了下來。
玉二嬸孃瞧着挑唆得差不多了,就笑道:“依媳婦說,倒應該將大侄兒媳婦叫出來多走動,這也是對她有好處的,母親的一番心意,大侄兒媳婦還不至於不領情罷?”
曼姐兒也撇撇嘴道:“祖母讓她勤出來走動,不也是爲了孩兒健壯麼?她若是不領情,祖母也真白疼了她!”
玉老太太青着臉,過了片刻,就吩咐身邊的丫鬟道:“去把大奶奶叫來!不拘她在幹什麼,若是起不來牀,就用軟榻擡來!她嬸孃都來請安侍疾,她一個小輩兒仗着有孕就敢拿大了不成!”
那丫鬟瞧她這臉色不豫,嚇得心裡一突,就去請謝秋琅了。
謝秋琅肚子大得厲害,平日裡除了丫鬟扶着在院子裡走動外,也並不大出去,玉夫人關心孫子還來不及,哪裡會讓她立規矩,是而她除有孕辛苦些,日子過得倒也順心。
她平時嗜睡,早晨便起的晚些,這會兒纔剛用過早飯,就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傳話,說是玉老太太請她務必要過去一趟。那小丫頭也甚伶俐,又在謝秋琅耳邊輕聲說了句話,謝秋琅笑着點點頭,出院子門時就帶上了謝琳琅派來照顧她一年的黃女官。
謝秋琅到了全福堂便給玉老太太與玉二嬸孃請安,她大着肚子,曲膝極是困難,便只垂了首。
玉老太太雖未說什麼,看着卻是不大滿意的樣子。
玉二嬸孃拉長着音兒“喲~~~”了一聲,就猛然瞧見了謝秋琅身後跟着的黃女官,她張着嘴還未來得及合上,瞬間就想起了黃女官的手段,當初打尤夫人的那頓嘴巴子她記憶猶新。此時又見黃女官,她尷尬了半晌也沒敢出聲。
倒是曼姐兒也沒瞧見她娘那怪異的表情,便接過她娘那聲“喲~~~”道:“堂嫂真是好睡,竟比祖母起得還晚些,若不是祖母派人去請,只怕咱們想見堂嫂一面真真是比登天還難呢!也幸得是祖母這般慈愛寬厚的,否則誰家能任孫媳婦這麼不懂規矩呢!”
這般打言語官司,謝秋琅自然是不怕的,便笑道:“祖母確然寬和,孫媳心中十分感念。曼姐兒還未出閣,等也做了兒媳婦孫媳婦的,伺候起婆母祖婆母來,體會才更深刻些。”
曼姐臉一下子就紅了,她連親事都還沒定下,這般兒媳婦孫媳婦的話她如何能接?便給她娘使眼色。
玉二夫人仍在黃女官的震懾之下,但見女兒在言語上吃虧,登時就忍不住了,轉念一想,慕王妃不在,想來就是黃女官也不能將她怎麼樣,便照着往常的策略大聲道:“侄兒媳婦這夾槍帶棒的是什麼意思?果然是侯府出來的,說一句話倒要拐八十個彎兒去,還不如直說了罷,就說我們娘倆招你厭煩了,你打着主意想攆了我們走罷了!”
不待謝秋琅說話,玉老太太便沉着臉道:“誰敢攆你們走,就先把我這老婆子攆出去!這府裡姓玉,又不姓謝!”
隔三差五的這位二嬸孃就要將她找來鬧這一回,像是不排暄她過不完這一日似的,也不知鬧完這一頓二嬸孃是能長二兩肉還是怎地?謝秋琅坐在椅子上,眼觀鼻鼻觀心,也不說話。
玉二嬸孃見黃女官果然木樁子似的在後頭立着,也不敢出聲,這才放心大膽的得意起來,嗓門也越發大了起來。
謝秋琅低着頭,可能是出了些汗,便掏了帕子出來,也不知是怎麼甩了一下,竟將一支赤金鑲紅藍寶石的手鐲子甩掉在了地上。
那鐲子個頭大,寶石也是大顆,鑲了整整一圈兒,謝秋琅剛吩咐丫鬟去揀起來,玉二嬸孃一個箭步就衝了過去,將鐲子揀起來直腰起身時有些沒站住,便借力往前竄了兩步,眼瞧着就要撞到了謝秋琅身上,黃女官一直盯着她呢,此時就往謝秋琅身前一立,推了玉二嬸孃一把。
可能是力氣大了些,推得玉二嬸孃一個趔趄,玉二嬸孃立時大怒,平日裡的潑辣作風都顯露了出來,也沒看清是誰,劈手就是一巴掌,嘴裡還罵着:“打死你個倡婦養的!敢渾推老孃!”
打完纔看清前面一堵牆似的竟是黃女官!
不由得心虛了下,但隨即就挺了挺胸脯,一個奴才罷了,敢推她,她便是打了也是白打!
謝秋琅難得皺了眉。
膽子怎麼這麼大!
謝秋琅捧着肚子站起來,對玉老太太道:“祖母,這位黃女官是慕王妃送過來的,自然是有慕王妃的臉面在,況且黃女官是七品女官,玉二嬸孃一無品級二無封誥,敢動手打女官,是可以以民犯官論的。玉二嬸孃既是長輩,孫媳也不敢處置,便只能命人看起來,送到慕王府去請慕王妃處置了。”
玉老太太擡手就摔了個茶盅,怒道:“真是膽大包天了,不過是個奴才罷了,不就是仗着你妹妹的勢麼,如今竟連親嬸孃也要押起來了!簡直無法無天!這個家裡還沒人能管得住你了不成!”
玉二嬸孃瞧這形勢先在心裡突突一回,又見玉老太太幫她說話,立時就開始嚎哭。
謝秋琅最聽不得這個,便命人叫四個婆子進來,道:“將二嬸孃請到西跨院的西廂房裡,待明日回了慕王妃再做處置。”
說完這句話,謝秋琅突然覺得肚子一陣抽痛,立刻抓住黃女官道:“我,我肚子痛!我怕是,怕是要生了……”
一屋子人都立時噤了聲,幸好產婆奶媽子都是早就準備好的,馬上就扶着謝秋琅進產房去。
玉夫人還在前院,聽說唬了一跳,原是預備着差不多下個月生的,怎地竟提前了這些時日?倒底不放心,忙命人去請大夫。又命小廝趕緊去將玉泓承找回來。
玉泓承當時在鋪子裡,聽聞立時撂了手趕回來。簡直急得六神無主,回來又聽說了全福堂之事,臉頓時就黑了下來。
謝秋琅已經被擡進了產房,只聽裡面一聲一聲喊着“用力!”
玉夫人在產房外走來走去,簡直望眼將穿。
玉泓承更是半刻也停不下來,聽着裡頭謝秋琅的喊聲,整個腦子都是木木的。
玉老太太有些心虛,便也站在產房外門巴巴等信兒,直到了午後,才聽屋裡“哇!”的一聲啼哭。就見方媽媽笑吟吟的出來報喜,“恭喜老祖宗,夫人,大爺,是位小姐……”
也不聽她將話說完,滿心盼着重孫子的玉老太太立時就啐了一口,頭也不回,轉身就走,嘴裡還一面罵着“賠錢貨!”
玉夫人卻是十分歡喜,總之是第一個孩子,健康就好,男孩女孩都沒那麼要緊,以後還能生。
玉泓承忙問:“秋娘呢?秋娘怎麼樣?”說着就要往裡走。
方媽媽被玉老太太這一打岔,覺得有些尷尬,見玉泓承與玉夫人聞言是女孩兒也依然歡喜關切,忙又接着道:“大爺別急,奴婢還沒回稟完,小姐是先頭出來的,四斤二兩,哭得很有勁兒。穩婆說裡頭還有一個,只是胎位有些不正,怕是要艱難些。”
玉泓承立時急道:“怎麼個艱難?對秋娘可有妨礙?”
方媽媽見他不問孩子倒問大人,便知道穩婆說要在下面剪道口子以免傷到孩子的話是不能成了,忙道:“穩婆說艱難些,不過也沒多大妨礙,大夫也進去瞧了,說並沒有卡住腿腳,再等上一時半刻的,應該無礙。”
玉泓承哪裡還能放得下心,立時就要進去,幾個婆子都攔不住,剛走到門邊兒上,就聽裡頭又是一聲啼哭。
方媽媽忙奔出來,連大爺都忘了叫,喊道:“大喜大喜!是個哥兒!是個哥兒!是龍鳳胎啊……”
玉夫人眼淚刷地就涌了出來,這樣的大喜……忙又擦了淚,趕忙吩咐道:“去榮安侯府和慕王府報喜!大奶奶勞累着了,將窗子都關嚴實了,讓大奶奶好生休息!”
玉泓承就站在門外,望着裡面爲他生兒育女的妻子,良久,鼻子一酸,顯些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