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人一眼便看出二人的意圖, 縱身向後一躍,竹篙一劃,整個船便脫離了岸邊, 原本立在船舷上的巫暨一個不備竟是要落入水中。
無雙伸手想去拉他, 可沒想到有人比他更快, 只見到一個黑影從身側掠過去便緊緊地拉住了巫暨的手 。
兩隻修長的手拉的極緊, 上面的一隻幾乎都能看得見青筋暴露。
巫暨微微笑了一笑, 反手負了上去,傾身立起,淡淡對着那被斗笠遮住的面容道一聲‘多謝’。
而那人卻是垂了頭, 便是那僅僅裸露在外的下頜也被陰影掩蓋,亦是一聲極爲淡然聽不出任何情緒的‘不用’
無雙眯眼看了二人一眼, 帶了些不明意味的笑意, 就在那人垂頭之時長袖一拂, 那頭頂上的斗笠便飄飄地落了下來,滾落到一旁。
黑髮揚起, 絲絲縷縷揚起來,那俊秀的面容沒有了昔日的陽光與朗然,只剩下淡淡的蒼白。
看到這張熟悉面容,巫暨恍惚憶起了那一年在揚州城的垂柳樹下,一個白衣少年笑容懶散地抱劍而立, 帶着一點痞氣, 調侃道, “喂, 好歹也是青丘之國的少主, 你腳程怎麼這麼慢啊。真無趣~”
想到這裡,目光回到眼前表情淡然的人, 搖頭苦笑,心中輕嘆,果然是不復當年。
二人只是淡淡的看着對方,倒是無雙在看到擺渡人面容之時眉頭蹙了起來,凝眸片刻,終於還是開了口,“是你。”
擺渡人倒是十分平靜地拱了一拱手,道,“殿下別來無恙。”
巫暨看了看二人的臉色,不動聲色地問出一句,“你們之前見過麼。”
雖然用的是疑問句,但卻是萬分篤定的語氣。
那人沒有再開口,卻是無雙冷冷一笑,道,“若說是見過,那也見過千百次了,可若說是真正見面,倒真只見過兩次。”
說到這裡,又看向那淡然的側臉,饒有興趣的笑道,“若非如此,我還真不知道你還有占卜天命這個本事。”
依舊是一臉淡然不爲所動,彷彿半分也聽不出無雙的言外之意,“殿下過譽了。”
巫暨見到無雙的臉色,知道再這樣下去又是一場口舌之爭,嘆了一口道,“修則,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把那人留給我們吧。”
擺渡人聽到這句話淡淡搖了搖頭,道,“不可。”
說完這句,卻又看向二人反問道,“你們真的就以爲我是送他去輪迴麼?這樣一個三魂缺失七魄不全的人如何過的了奈何橋,再加上他體內的那些東西……”
巫暨聽着,本是眉頭微微蹙起,但卻在一瞬間清明瞭過來,“你想救他?!”
淡淡一笑,垂眸不語,但那神情卻是默認了。
聽着二人的對話,無雙的心由懷疑到不解,最終到釋然,見他沉默片刻,道,“之前是我冒昧,對不住了。”若是旁人,無雙定然會是冷眼相待,且以他一向多疑的性子,斷斷是不會這麼輕易的便相信一個外人,只因那人與巫暨相識,這纔會這麼容易的放下戒備。
卻聽他緩聲道,“殿下不必介懷。我只不過是不想八百年前的悲劇重演罷了。”
聽到這句話,巫暨的目光動了一動,擡頭看向那一臉淡然的清秀面容。
往事……已經過去,那麼現在只要顧着眼前就好了,如是安慰自己,然而心裡還是忍不住的疼了,都過去這麼久了,還是……放不下。
船緩緩地靠了岸,依舊是淡淡的聲音,“二位先下船吧,畢竟我這是要去往冥界,帶上他一個還好,多帶了人便會引起懷疑了。更何況殿下身份顯赫,這一去只怕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無雙聞言,思忖片刻,也覺得有理,便也不再多說,縱身躍下船站回了岸上。
反而是巫暨,面色複雜的在船頭立了片刻,終於還是轉身離去,轉身的那一剎那以低到幾乎難以聽清的聲音道,“保重。”
雖說極爲細微,但淡然的面容上仍是現出了一抹淺淺的笑意,低頭拾起落在身側的斗笠戴回了頭上。
等到巫暨回過頭,那清秀的面容已經隱在了斗笠的陰影之下,就這麼最後看了二人一眼,竹篙便緩緩地撐了出去。
眼看着小船在湍急的河水中漸行漸遠,直到最後消失在忘川和冥河的交界處,二人方纔收回了眼。
“這下,你應該可以放心了,修則一向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情。他既然說要救人,便一定會救。”
無雙沒有出聲回答,但他的面色已經恢復平靜,閉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巫暨看了他一眼,見他情緒穩定,面上顯出幾分笑意,回過頭向岸邊的一棵樹下走去。
無雙餘光掃過他身上,脣角動了動,又轉回頭來看向那奔流不息的河水。
巫暨靜靜倚靠在樹上,想着修則方纔的目光,只覺得一陣苦澀的味道涌上來,以前從來都是最開朗的那個修然,現在已經被時光消磨成了這個樣子麼?那麼罔離只怕也……
微微嘆了一口氣,低下頭,目光在地面上無意的流轉着。
“沒想到你也會有爲心事所困的時候,我還一直都以爲你不食人間煙火呢。”
巫暨蹙眉回過頭,便看到不知何時無雙已抱臂立於一旁,一臉好整以暇悠閒無比的樣子。
目光動了動,沒有直接回應無雙的調侃,而是淡淡道,“你無需好奇,那些陳年舊事你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麼好處。不過我倒是想知道你是怎麼同修則相識的。”
無雙瞥了他一眼,摸摸鼻子,“他給我佔過卦。”
“占卦?”巫暨顯然十分吃驚。
見巫暨這幅模樣,無雙也笑了,“怎麼,難以置信吧,果然只是一個哄人的把戲。”
只可惜他是會錯了意,只見巫暨搖了搖頭道,“修則一生只占卜過四次,沒有一次失測。”
聽到這句話,無雙臉色也變了,可片刻之後又是一聲輕笑,漫不經心的道,“那他那次應該就是玩我嘍,若真是那麼準,又怎麼會隨隨便便替人占卜。”
“他給你批的什麼字?”不理會無雙的調侃,巫暨直接問道。
無雙雖有些意外,但還是說出了那四個字。
“……命裡無雙。”巫暨將這四個字喃喃唸了幾遍,目光閃動不定。
“都說是那人隨便亂批的,何必這麼認真?”無雙倒是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
而巫暨忽然笑了一笑,臉色有點古怪,沉默片刻,方道,“很久之前,有人給我一個好友批過同樣的字。”
“然後呢?”
沉默。
目光從蒼茫的天際移回來,看着近前寸草不生的地面,聲音宛若虛空,“他當了四百多年的孤魂野鬼,然後……沒有然後了。”
“死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那樣究竟算是死了還是活着……我……倒是寧願他死了……”
看慣了巫暨那一副清冷淡然的局外人模樣,頭一次見到他內心如此動盪,無雙隱隱地覺察到事情的不妙,但他也並不是膽小怕事之人。
“即便如此,我也沒什麼好害怕的。”無雙面色平靜,只是他不知道,巫暨所說的僅僅是冰山一角……
自這次的對話之後,二人皆是不言不語,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只等着修則從冥界返還。
淡淡的魂魄依舊在蒼茫烏黑的天幕上自由自在地飄蕩,即便是經歷過那麼大的一場變動,它們還是像往常一樣。
如果說……它們留在這裡是爲了自己的執念,那麼到現在,荒原上的風和這沒有星辰日月的天空早已經將它們的執念消磨無幾,它們還能找得到那個令自己牽掛的面容麼?
或許一千年,一萬年,直到滄海變遷都未必會找得到,可若是忘記……像這般無悲無歡,無情無慾,只作爲一個生靈存在於這廣袤的天地間,又有什麼不好呢?
伸手探進懷中,拿出一個早已失去光澤的乾癟的娑羅樹種子,那呈現出灰白之色的藍絨毛在微風中緩緩浮動。
一直都在想,爲何娑羅樹每年都與那麼多種子可是到現在,這荒原上都只有那麼一棵娑羅樹。
現在想來卻是豁然開朗,幾千年前的荒原,未必是荒原,幾千年的天空也未必如此,只是人心的分割,一定要將不同的物種劃分開來,硬生生的造就出這麼一個界限來。
忘川的水或許並不是那樣的,而是那些正道之人所謂的倫理,讓清澈的活水變成猙獰的修羅。
有了輪迴又如何?非要逼人忘卻前塵往事這就是爲善麼?人的□□不能永生不衰竭,必須要輪迴,所以爲了不讓綱常混亂,便有了孟婆湯這種東西。
那些喝過的,便迷迷糊糊的轉世爲人。那些不願的早早便留在了魂之荒原,變成永久的荒魂,那些墜入忘川而生還的,戾氣凝結,變化爲魔靈……
都是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