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年的冬天,紹興府八具普降大雪,冬月初一下了一場雪,
雪還未化,到冬月十二這日一早又是北風呼橡,彤雲密佈,看來午後或傍晚還會有一場大雪。
辰時初,張原攜着二十餘篇制藝去會稽王思任老師家,小奚奴武陵跟隨侍候,石雙提着一個籃子,籃子裡有風雞、風鴨各兩隻,還有一盒兩斤裝的建寧貢茶,貢茶是魯雲谷送給張原的,這次帶上轉獻王老師,沒娶王老師女兒就是這麼愧疚,有點好東西就要想着王老師。
在府學宮街頭遇到張萼搖搖擺擺瞎逛,身後跟着小廝福兒和健僕能柱,張萼一把挽住他的胳膊,說道:“介子你訂親了還沒請我喝酒。”張原道:“成親時定然請三兄痛飲。”張萼問:“何時成親?”張原道:“金榜題名時。”
張萼笑道:“那我祝你名落孫山~對了,你這麼急匆匆去哪,又去會稽大舅哥家?”
張原道:“去漬庵先生家請教八股,三兄這麼大冷天也到處逛,怎麼不在家裡烤火飲酒戲婢女?”
張萼哈哈大笑,說道:“待在家裡無趣,好些清客都回家過年去了,那些婢女嘛,就是那幾張臉,看多了也沒意思,蓮夏還可以,可看到我就躲,不用求我的銀子了,哼,我說她老爹怎麼不再來場大病呢,那時我讓她脫光光”
張原瞪了他一眼,邁步便行,說道:“我急着趕路,三兄忙你的去吧。”張萼卻又快步跟上,說道:“介子,我最近也學會盲棋了,象棋盲棋,咱們一邊走一邊來一局?”張原道:“那好,你先。”
張萼便來一個“貯平5”張原應以“馬八進。”張萼“馬2進3”張原“車九平八”張萼起先思路清晰,行棋氣勢洶洶,很快形成當頭炮巡河對張原的屏風馬,但當下到三十多步棋時,張萼已經搞不清棋局上的棋子位置哪在哪了,想了好一會,大步流星攔在張原面前,大叫一聲:“抽將,吃你車。”
張原道:“你拿什麼抽將?”
張萼道:“我連環馬、我當頭炮、我雙車逼宮,我五個小兵全過河了,介子你還不認輸嗎?”
張萼站在路中間,仰天大笑。
張原也笑,說道:“這才真是空口無憑啊,有理沒處說去,我輸得冤枉。”張萼很快活,說道:“介子,還有一事,大兄說了,哪天大雪初晴後,我們登龍山觀雪,你也不要整日死讀書,該玩還得玩。”
張原點頭道:“三兄說得是,去龍山觀雪記得叫我。”
一行人這時走到了府河邊,張萼道:“介子你自去吧,我在橋”張原和武陵、石雙過越王橋,走到橋這頭回頭一看,張萼拿着那管望遠鏡,這邊看看、那邊看看,現在的張萼,只要一出門,健僕能柱趕緊就得帶上望遠鏡跟去,張萼隨時要偷窺的一來到王思任府上,老門子道:“張公子來得巧,老爺正要出門。”張原進到門廳,就見王思任、王嬰姿父女一身厚厚冬裝準備出行,見到張原,王嬰姿睫毛閃了幾下,微微低下頭,王思任笑道:“張原,來此何事?”
張原叉手施禮道:“學生不知老師就要出門,那學生改日再來請教。
王思任道:“是要我評點八股嗎,那就先放在我書房裡,待我回來看,我今日要去會稽山避園。”張原將一疊文稿放在一邊,躬身道:“那學生告辭了。”
王思任“嗯”了一聲,看着張原退出門廳,卻聽女兒王嬰姿輕聲道:“爹爹爲什麼冷淡他?”王嬰姿現在只知張原與商氏女郎訂親了,並不知父親還曾託侯之翰向張原提親,看到張原來,她依舊心裡歡喜,只是因爲張原已經訂親,稍感隔閡,這時見父親冷淡張原,便爲張原抱不平王思任有點無奈,說道:“那要怎麼,我們的確是要出門,難道叫他在這裡等着,我們可是要午後纔回來。”王嬰姿道:“可以讓他和我們一起去避園,船上可以看他八股。”王思任側頭望着女尼,女兒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純澈,尖尖的下巴繫着帷帽帶子,這半年來身形也明顯抽條頎長了不知爲什麼,王思任竟點頭道:“那也好。”便命僕人趕出去叫張原回來。
張原快步回來叉手問:“老師有何吩咐?”
王思任道:“張原,你上回不是說要去看避園嗎,現在已基本完工了,就一起去看看吧,坐船去,在船上我可看看你的制藝。”
張原先前見王老師對他冷淡,也是悶悶不樂,這時聽王思任這麼說,自是喜出望外,便命石雙先回去告知母親,說他要請扣纔回去。
一個僕人進來稟道:“老爺,船收拾好了,可以出發了。”
王思任便帶着王嬰姿、張原,還有幾個僮僕,武陵也在其內,一起十個人步行到一里外杏花寺後的東大池碼頭,上了一艘烏篷船,兩個舶工搖起櫓,烏篷船往經水門城外駛去。
紹興水道四通八達,紹興人出行,坐船多於乘轎和車馬,這裡的河道也沒什麼大風大浪,很是安穩,從杏花寺碼頭到大禹陵乘船大約要小半個時辰,在船上,王嬰姿與爹爹坐在一邊,張原坐在另一邊,保持恭恭敬敬的姿勢,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尊師重道王思任瞧得好笑,說道:“張原,你隨意點,這般畢恭畢敬我也不自在,把制藝拿來給我看。”
方纔那疊文稿張原又收在懷裡了,這時取出雙手呈給王思任,王思任便一篇一篇看,看一篇評論一篇,王思任曾兩次充任鄉試考官,十天時間看過幾千篇八股文,經驗豐富,眼光毒辣,船到大禹陵下,二十二篇制藝他也已評點了十五篇,乾脆就在船上把剩下七篇全部評點完,最後總結道:“八股限人太嚴,尺幅較狹,聖賢有一定之論,註疏有不易之說,私智臆識,隨所移綴,致人真才難展,我看你這二十篇制藝,於八股章法已窺精奧,以後每日只作一篇,另外再作一篇古文,學史遷賈生、學韓柳歐蘇,不能再一味鑽在八股裡,不然縱然科場得意,也爲學者方家所輕,而且學古文能開拓眼界,能跳出八股框框肆意揮灑,也能在框框裡遊刃自如。”
王思任是時文大家,世事洞明,學問通達,他能準確看出張原文中的傾向和苗頭,及時加以引導和糾正,這讓張原深感拜在王思任門下是多麼的幸運,而王思任呢,能有這麼一個一點就透的弟子也實在是非常愉快的事,說得興起,也忘了對張原的那麼一點不快,悉心教導,言辭親切,直到舍船登岸,看到女兒王嬰姿上岸時腳未站穩張原還伸手扶了一把,王思任才又懊喪起來:這麼個女婿怎麼就被別人搶去了,不然的話這同舟遊園何等賞心愜意,說說八股,談談詩賦,噫,早知如此,應該在那日山陰縣衙晚宴後就讓侯之翰去提親,看來什麼事都講一個捷足先登啊,悔之無及避園在會稽山西麓,層崖古木,溪流淙淙,可遠眺香爐峰,王思任請了廣陵治園名家倚山憑溪,建臺、建亭、建廊、建棧道,堂閣高出林皋,石林掩映迴廊,極有奇趣,現在還有一些建園時的雜物尚未清理,但已經能看出此園的不凡…
王思任笑問:“張原,我這避園比你叔祖的階園如何?”
張原道:川儻入王摩詰朝川圖畫中,欲比較亦忘言。”
王思任搖頭笑道:“你太滑叉,騎兩頭馬說話。”
張原笑道:“學生不是滑頭,的確是在酚園覺得階園妙,在老師的避園,又覺得避園讓人流連忘返,只是此時寒林摧殘,天色陰晦,看着難免蕭索,待來春葉翠花紅時,更不知是怎麼樣的美妙景象了!”
王思任頗爲欣喜,說道:“我原以爲十月底園子就能建成,不料拖延至今,邀紹興名流遊園是得等明年開春了,到時你也一起來吧。”
這時園中管事的和建園的工匠來向王思任稟報事情,王思任便走開了,張原和王嬰姿立在臨溪的淺道上,隔水看山、看石麓、看遠處的香爐峰,張原起先還有些不自然,但王嬰姿神態言語與往日無異,說話清新爽朗,張原有些愧疚的心也漸漸的放鬆下來,到離開避園回船上時,記不清與王嬰姿說了一些什麼,只覺得過程很愉快,就彷彿隔水看山,賞心悅目已經過了正午時,一行人肚子都餓了,天氣又冷,那烏篷船上的船孃卻已煮好了擎面,王思任、張原、王嬰姿三人一回到船上,船孃便將熱氣騰騰的擎面端上來,僕人們當然沒有這個待遇,他們要等回到府上才能用飯,那小奚奴武陵看着少爺張原吃麪,忍不住咽口水,聲音很響,王思任聽到了,笑問船孃:“擎面還有嗎,給小武也來一碗。”
武陵大喜,趕緊謝遷王老爺,這又冷又餓的時候,吃一碗切得薄薄的蝶翅一般的擎面,真是賽神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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