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烈日照耀,漆着桐油的流芳館大門亮閃閃的,有夾竹桃從院牆裡探出花枝來,起先是小武去敲門,沒人應,換上能柱,“砰砰砰”砸門一般,便有人在門裡問:“是誰人?”
能柱道:“我,能柱,三位少爺都來了。”
能柱說話沒頭沒腦,張萼用扇子輕輕一頂,將牛高馬大的能柱頂到一邊,上前道:“小生山陰張萼,慕侯慧卿歌喉,特來相見。”說這話時,向張岱、張原擠眉弄眼,語氣卻是一本正經,手裡摺扇輕搖,很是風流自賞。
門裡的丫環道:“張相公見諒,我家姑娘身體不適,這幾日不見客。”
張萼道:“侯姑娘既是身體欠佳,不見客也無妨,我等今日來算認個路,喝杯茶,賞你們幾個錢,下次再來就輕車熟路了嘛,開門。”
門裡的丫環遲疑着——
張萼道:“有讓客人在門外暴曬的道理嗎,這日頭多毒,快開門。”
門開了,張萼昂然而入,那丫環見擁進一羣人,迭聲叫:“婆婆,婆婆——”
便有一個四十多歲鴇母走了出來,盛妝豔服,極是光鮮,眼波在張萼等人身上一轉,滿臉堆笑,問客人從哪裡來?
張萼自是竭力擺闊,他這不是演戲,乃是本色,這鴇母送往迎來、閱人多矣,對這種富家紈絝再熟悉不過了,這都是撒漫使錢的主啊,豈能怠慢,迎進廳裡坐着,一張八仙桌,擺着八盤鮮果
。問知客人尚未用飯,便命丫環將蘇州三白酒捧出。其餘蟹殼黃、拖爐餅、千層酥等蘇州小吃流水價端上來,滿滿擺了一桌——
張萼即命福兒取五兩銀子打賞,鴇母大喜,更是竭力奉承,張萼道:“小生慕侯慧卿色藝雙絕,特來一見,若果然名不虛傳,小生願出重金爲她贖身。”
這鴇母一聽,心道:“慧娘紅鸞星動啊。七日前馮相公出八百兩贖身銀,四日前祝朝奉出一千六百兩,今日又有這個紹興秀才要爲慧娘贖身,只是——”陪笑道:“三位相公。小女慧娘這兩日有些小恙。不便見客,真是對不住。”
張萼道:“休瞞我,我方纔來時聽人說有個徽商要爲侯慧卿贖身。是不是?”
鴇母一聽,有些尷尬,這事瞞不過去,若過兩日這幾個秀才又來,總不能一直瞞下去,說道:“不瞞張相公。這事不假,那祝朝奉已下了聘銀。因祝朝奉有些事未了,所以沒娶去,慧娘算是暫寄此處,實在不好再讓她見客了。”
張原問:“寫了婚書沒有?”所謂婚書,就是賣身契轉讓證明。
鴇母道:“已寫下婚書,待後日收足銀子就連人帶婚書交與祝朝奉。”
張原心道:“還好,婚書未交與那徽商就還有挽回餘地。”說道:“我等只求見侯慧卿一面,其他事自會與那祝朝奉去商議。”
鴇母還在遲疑,張萼作色道:“莫要推託,只是見一面,費不了你什麼事,我等雖是讀書人,火氣卻也不小。”
鴇母只好吩咐丫環去請慧娘出來,丫環進去片刻,出來回話說慧娘不肯見客,鴇母親自去請,半晌,才與丫環左右扶持着一個小娘出來,張原擡眼看時,見一個年約雙十的女郎,鬢挽烏雲,眉彎新月,袖中玉筍尖尖,裙下金蓮窄窄,瓜子臉,下巴尖尖,容色只算得中上,又且脂粉不施,臉有愁容,看上去並不起眼,蘇州青樓美過侯慧卿的女子應該有不少,但人各有姻緣,馮夢龍就是迷戀這個侯慧卿——
侯慧卿向張原三人福了一福,轉身便要進去,張原道:“侯姑娘請稍待,在下有話說。”
那侯慧卿也不就座,就那樣微微側身立在門邊,楚楚可憐的樣子。
張原道:“在下聽聞有個馮生員與侯姑娘情投意合,有意爲姑娘贖身,姑娘爲何舍馮生員而嫁一徽商,是嫌馮生員清貧,慕徽商豪富嗎?”
那侯慧卿一聽這話,頓時淚落如雨,抽抽噎噎——
鴇母便瞪起眼睛道:“你們是爲馮秀才而來的?”
張萼道:“我是看不慣商賈仗着錢多糟蹋人,你這老鴇只圖銀錢,這女兒不是你親生的吧?”
鴇母漲紅了臉,惱道:“三位秀才好不曉事,好比一件物事,難道出價高的不賣反倒要賣給那出賤價的?”
張原喝道:“胡說,這侯姑娘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器物
。”
張萼道:“介子,別與她說那些,鴇兒只認錢,既認錢,那我就與你論錢,你把那徽商叫來,我們與他當面談,哈哈,若論風流倜儻,我敢說那徽商不如我——那姓祝的徽商多大年紀?”
鴇母冷着臉不答,丫環們不敢答。
張萼便問侯慧卿,侯慧卿哭道:“妾身亦不知,只看他鬚髮都斑白了。”
鴇母便喝命丫環扶慧娘進去,張萼道:“且慢。”對那鴇母道:“那徽商出了多少贖身銀,我也照出,這侯慧卿我要定了。”
鴇母道:“怎好出爾反爾。”
張萼道:“別和我說這些,趕緊把那徽商找來,不然我現在就把侯慧娘帶走,就算請她去山陰盤桓數月,你能奈我何?”
鴇母急道:“你們山陰秀才欺負到我蘇州人頭上嗎!”
張萼道:“你可以去門外這麼喊,報官也可以。”
鴇母沒法,只好派人趕去菖門外桃花塢找那祝朝奉,穆真真遵張原之命悄悄與侯慧卿說了幾句話,那侯慧卿眼睛頓時一亮,咬了咬嘴脣,向張原幾人福了一福,反身進去了。
張原幾人慢慢飲酒,大約等了一個時辰,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就衝進來七八個狠僕,立在廊下。瞪着張原幾個,隨後一頂藤轎擡了進來。一個鬚髮斑白、身體微胖的富家翁下了轎,叫聲:“王六媽——”
那鴇母迎上去,嘀嘀咕咕說了一陣,這富家翁便是祝朝奉,打量了張原幾人兩眼,冷笑一聲,說道:“祝某傍晚還要去拜會陳府尊,沒空在這裡囉唣,現在就把慧娘帶走。”那七、八個狠僕便齊聲答應一聲。顯得盛氣凌人。
張萼大怒,站起身道:“你憑什麼帶走侯慧卿,把契約拿來我看看。”
張岱則冷笑道:“開口就是陳府尊,好嚇人啊。”
祝朝奉道:“我已付了四百兩定銀——”一揮手。便有僕人將一隻小銀箱搬過來。打開銀箱,裡面是二十兩一錠的紋銀滿滿一箱——
祝朝奉道:“王六媽,這裡是一千二百兩銀。連同前日的定金四百兩,贖身銀已交清,你把婚書畫押後交給我。”
張萼道:“王六媽,我也下了定銀,既然這姓祝的商賈爲慧娘出贖身銀一千六百兩,那我就出一千八百兩。”
祝朝奉看着鴇母。問:“王六媽,你這是何意。一女嫁二郎嗎?”
沒等這鴇母答話,張萼道:“王六媽先不要管我與這徽商的事,贖身銀漲了對你有好處,何樂而不爲?”對祝朝奉道:“收起你的銀子,走人吧,莫要拿什麼陳府尊嚇唬人,我現在就可以和你去見孫府尊,當堂議價買妾。”
祝朝奉很是惱怒,說道:“那好,我出二千兩銀子
。”
張萼眼皮都不眨,說道:“我出二千五百兩。”
祝朝奉瞪着張萼,說道:“我出三千兩。”
張萼道:“三千五百兩。”
祝朝奉又打量了張萼等人兩眼,冷笑道:“銀子是嘴裡說出來的嗎,你要出三千五百兩就把銀子擺出來看看。”
張萼道:“讓你知難而退是我與你之間的事,看銀子是我與王六媽之間的事,你趕緊見你的陳府尊去吧,待你走後,我就讓人回船取銀子,然後帶慧娘上路。”
祝朝奉冷笑道:“我出四千兩,現銀在此,你有本事就再往上加,我今日也不走,就看你亮銀。”
張萼笑了起來,問:“你真出四千兩銀子爲慧娘贖身?”
祝朝奉隱隱有上當的感覺,這時只有硬撐,道:“四千兩銀子算得什麼,怎麼,你不往上加了?”
張萼問:“爲何不在三千五百兩時把侯慧娘讓給我,看我拿不拿得出這麼多銀子?”
祝朝奉愕然。
張萼哈哈大笑,向鴇母道:“王六媽,你憑空多得了二千四百兩銀子,該如何謝我?”
祝朝奉大怒,喝道:“王六媽,你找了兩個無賴秀才戲耍我,這是訛詐、欺騙,我要告官。”徽商是很健訟的,討妾、爭訟不怕花銀子,就要爭個贏,但徽商又是極精明的,這明擺着擡價訛他的,他豈能做那冤大頭,當然不肯出這四千兩——
張原不動聲色道:“見官又何妨,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怎能說是欺騙,你祝朝奉不願出四千兩,出門向左,走人便是,難道我等還能強要出你四千兩。”
祝朝奉怒道:“那我不出這四千兩了,讓給你們,你們拿三千五百兩出來。”
張原笑道:“你這商人怎麼如此糊塗,豈不知只有競爭纔會擡價,你既退出了,我這邊自然不用出三千五百兩,而且這是你出爾反爾在先,你要給侯慧娘贖身就得出四千兩,你告到官府都沒用。”說着,擺了擺手中摺扇:“此扇乃蘇州制扇名家沈少樓所制,值得三兩銀子,現在我把它賣給你,索銀三百兩,你要嗎,你不要,你就要狀告我嗎?”
張岱、張萼大笑。
祝朝奉覺得自己是有理說不清了,辯不過秀才無妨,他只找這老鴇理論,指着鴇母道:“王六媽,前日我與你議好的,現在一千六百兩銀子在此,我只管你要人,你今日不交人出來,我就把你的房子給砸了,你信是不信?”
這鴇母先前見雙方互相加價,心下大喜,一個慧娘當三個賣了,所以在一邊只不作聲,但後來覺得不對勁,這三個秀才似是要把祝朝奉趕走,祝朝奉一走,三個秀才空口無憑,如何肯出那麼多銀子,所以這時見祝朝奉問她,忙不迭地道:“慧娘當然還是祝朝奉的——”貪財,不死心,又說了句:“不過一千六百兩銀子是不是有些少了,我也不要朝奉四千兩,就三千兩如何?”
這時,猛聽得有女子尖叫道:“不好了,慧娘尋短見了,慧娘上吊了——”
那鴇母大驚失色,跌跌撞撞往裡面跑
。
張原大驚道:“慧娘爲何尋短見!”
經武陵通風報信,馮夢龍與陳生員適時趕到,驟聞侯慧卿尋短見,馮夢龍信以爲真,心膽俱裂,悲叫一聲:“慧娘——”拔腳往內裡就跑,那陳生員也是驚慌失措,張原先前並沒有與他們說到這事,這時的表現自然真切。
張萼揪住一個倒酒的丫環,問:“慧娘爲何要尋短見?”
丫環也嚇得傻了,結結巴巴道:“慧娘要嫁馮秀才,不願嫁這祝朝奉,祝朝奉出的銀子多,六媽就逼慧娘,慧娘哭——”
張萼問:“哪個是馮秀才?”
丫環道:“就是剛纔跑進去的那個——”
張萼走過去一腳將那箱銀子踢翻,指着祝朝奉罵道:“你這老厭物,仗着有幾個臭錢,硬拆散人家有情人,現在鬧出人命了,你別走,見官去,你不是要見陳知府嗎,現在就去。”一面讓小丫環進去看侯慧娘救過來沒有?
這祝朝奉前日與王六媽商議爲侯慧卿贖身時,就知道有個姓馮的秀才要爲侯慧卿贖身,馮秀才出銀八百兩,祝朝奉志在必得,當即翻番出一千六百兩,鴇母愛錢,當然就逼侯慧卿嫁祝朝奉了——
祝朝奉只是冷笑,他可不是這麼容易嚇唬的,料想這是王六媽與這幾個秀才合謀要訛他的錢,哪有不遲不早就現在尋自盡的,說道:“那就見官說清楚,我怕得誰來。”
陳生員怒道:“你這奸商,在我蘇州府逼死人命還敢如此囂張,我去喊人來。”轉身出外。
那小丫環飛奔出來回話,唬得臉煞白,說道:“慧娘沒氣了,躺在那一動不動——”
這祝朝奉見這小丫環神情不似假裝,這下子也慌了,說道:“這關我何事,現在就去見官說清楚。”一面說一面坐上藤轎——
張萼喝道:“別讓這兇犯跑了!”
能柱、馮虎也不怕對方人多,就與祝朝奉帶來的八個狠僕廝打,祝朝奉坐上藤轎,在八個狠僕保護下往菖門方向急奔而逃,有個狠僕抱起地上那半箱銀子就跑,能柱在門前追上,一腳踢倒,那狠僕爬起身揀了兩錠銀子飛快地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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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到金陵,展開新局面。
過了十二點就是七月一號了,小道拜求書友們的保底月票,請支持一下雅騷,謝謝書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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