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船所到之處,正對着縣衙後門。
比普通商鋪民戶高且厚的後牆離下河岸邊足有一箭地遠,下斜城破的岸邊綠樹雜草叢生,臨近岸邊堤石的矮草堆上躺着一具高大身影。
確切地說,是一人一馬。
繮繩系在一旁樹幹上,駿馬彎下長長脖頸信步吃草,繞着仰面躺在矮草堆上的身影踱步。
那人似睡得極熟,一身藍色粗布短竭裝扮,八字岔開的厚底布靴有些殘破,遠遠看去都能感受到其人身上風塵僕僕的狼狽氣息。
楊彩芽順着大郎視線望去,定睛細看卻是看不清那人容貌,只隱約看到一團亂糟糟的絡腮鬍須——拉雜粗糙的模樣,倒有幾分像胡商慣常愛做的粗豪打扮。
大概是聽見大郎的喊聲,那人攤着的腳動了動,仰着頭朝遊船看了一眼,臉上睡意迷糊間似有驚訝一閃而過,隨即卻側了身子,繼續不管不顧的悶頭大睡起來。
別說縣衙後門,就是縣衙大街尋常也沒人敢亂走,這人居然在縣衙後門大喇喇的睡覺。
楊彩芽拍着懷中玉娘,目光落在那人側過的腰間。
上頭彆着把細長刀器,通身用黑色粗布纏繞着,許是跟着主人長途跋涉過,黑布有些鬆散破舊。
不像是衙役慣常佩戴的腰刀。
楊彩芽看了兩眼,聽着身後李家孫子們一陣尖笑,轉頭去看卻是有人釣了大魚上來,便笑着對大郎道,“我們別管閒事,去玩兒去,你也釣兩隻大魚來給大傢伙加菜。”
船家也是會做生意的,出漁具出廚娘,釣上的魚客人不帶走的就現殺現做,添進遊船的吃食菜單裡,只收幾個大錢做廚娘的工錢。
曹卓曾在縣衙任職,他也是看有人膽敢逗留在縣衙後門才囔囔開來,大郎聽楊彩芽這麼說,便將岸邊那人拋到腦後,拽着魚竿就湊到圍欄邊,誓要釣兩條大魚上來。
玉娘掙着就要往大郎那裡湊,紅潤潤的小嘴砸吧着,“哥……哥……”
這幾天玉娘住在食肆後院,楊彩芽有空就教她說話,聽她含含糊糊叫大郎哥哥,便解了揹帶,喊翠花把學步車推過來,將玉娘放到學步車裡,兩個人一起護着她走到圍欄邊,指着大郎幾個學叫人,又告訴她釣上的是什麼魚,腳她說話。
狗蛋和狗剩正是好玩的時候,以看護爲名一個掐頭一個掐尾,護在一串小包子兩端也釣起魚來。
凡事都講究張馳之道,池方正也不說他們,只帶着江英和江立,和李廣餘兩兄弟一起牢牢看着一衆孩子。
圍欄邊不時傳來大郎幾個又笑又叫的喧闐聲,夾雜着玉娘細嫩的說話聲。
林煙煙看了圍欄一眼,身邊坐的都是已婚婦女們,就聽富貴媳婦笑道,“還別說,我帶着幾個兒媳婦做那雨衣的生意,除去買油布針線的錢,這一季算起來倒是賺了十幾兩銀子。這東西用的久,賣得比平常雨具高一些也有人買。我們都商量好了,等到入冬雨雪多起來,我們改改料子再賣一季。”
十幾兩銀子對李富貴家來說是小錢,但一般鄉下農戶都夠娶一門媳婦的了。
柳氏聽着心裡泛酸,轉念想到自家食肆賣幾碟生煎包子也有這個數兒,這才放下沒做成雨衣生意的遺憾,笑着說起家裡農務和生意。
林煙煙接口道,“這麼說彩芽說的喜果已經都種下去了?這西紅柿的新名字倒也古怪的很,也就彩芽能想得到。青山上那些野果讓彩芽釀了果酒,等釀成了我給大家各送一罈子過去。還有我們院子的桂花,全都打了下來收着,彩芽打算要做桂花釀,留着冬至賣。吳嬸嬸,柳嬸嬸,你們是怎麼教養彩芽的,她的那些點子就是讓我跟她看一樣多的書,我也想不出來。”
桂花釀在後世江浙一帶,曾經是冬至必不可少的飲品之一,因度數低小孩子也能喝,到楊彩芽穿過來的時候,已經少有大工廠在做,都是些當地的小作坊或是家釀的,在某大型購物網站上還是需要提前一個月預定的難求飲品。
找了徐記酒肆的徐大娘一打聽,大訊朝的江南道還沒有哪家酒鋪正經拿桂花釀酒的,有也是大戶人家閒着無事自家存一些,口味做法自然比不得楊彩芽後世所知。
這才起了開桂花釀先河的心思,只等着冬至推出,再給鋪子搞一次噱頭。
林家寨大院圍繞的層層疊疊的桂花樹真是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聽林煙煙說起,吳氏和柳氏瞭然,見其他人好奇看過,便圍在一起講起自家釀酒的淵源。
說說笑笑間,遊船已經打了個轉兒調頭,兩艘遊船甲板的正中寬敞處已經擺好條桌,除了大郎外,幾個孩子跟着女眷一條船,男眷一條船分頭落座,船家領着廚娘幫工流水似的將碗碟端上條桌,又上了酒水,才留下個服侍的聽命,退下甲板進船艙自去吃午飯。
大郎正告訴白叔哪條魚是他釣的,擡頭就見對坐的二狗皺眉看向自己後方。
遊船再次駛過縣衙後門的河段,大郎順着二狗的視線回頭看去,就見剛纔岸邊瞌睡的人正在岸邊,不停衝着遊船招手。
那人滿臉鬍鬚,一雙透着精光的眼睛,視線越過男眷的遊船,直直落在女眷的遊船上。
長臂揮舞間,腰側佩刀上的黑布又鬆了幾分,露出一小段刀身,青黑的刀鞘紋路映着水光泛出沉沉光澤。
白叔一愣,隨即瞳孔猛地一縮——那刀鞘紋路他再熟悉不過,當年他依照楊彩芽的交待進京尋錦衣衛送信時,就仔細聽楊彩芽描述過這樣的刀鞘花紋。
沒想到,居然能在遠離京城幾千裡的江南道再次見到繡春刀。
饒是他所知不多,卻也知道錦衣衛不可能這樣大喇喇的出現在非京城的外地。
白叔倏然起身,倚着圍欄招呼楊彩芽,“彩芽!”多的話卻不知該不該說。
楊彩芽循聲看過來,越過白叔肩頭就看見岸邊招手的高頭大漢,見那人嘴角微揚帶得腮邊大鬍子擠上臉頰,五官越加難以辨認,那雙泛着精光的雙眼中卻難掩笑意——全然一副遇見熟人的熱切模樣。
她眉頭才皺起,身邊翠花唰的一下站起身來,聲音聽不出喜怒,卻有一絲顫抖,“彩芽!是那個人!是,是盧大人!”
盧大人?盧午陽!
楊彩芽一怔,就見白叔在腰間按了按微微頷首,再細看過去,她也認出了那人腰間的繡春刀。
翠花已經順着兩艘遊船相接的踏板,走到靠河岸那面的男眷遊船上,倚在圍欄上揚聲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成了這副邋遢模樣!”
那人聞言有些茫然的看向翠花,揮舞的手落在臉上,扒拉着大鬍子想了片刻,才恍然道,“小丫頭!好久不見!快讓船家把船靠過來!”
翠花面色大亮,轉頭就喊船伕靠岸,李廣年本已起身跟到圍欄邊,準備護好翠花,擡眼看清翠花面上又驚又喜的神色,愣怔在原地。
船伕已經搖船靠向岸邊,到底顧忌着那塊地段是縣衙後門,只得招呼一聲,將船往臨近下河街的岸邊劃去。
岸邊人牽着馬跟上。
雖沒明着報上名姓,但既然應了翠花的話,就說明那人真是盧午陽!
吳氏反應過來,愕然的看向楊彩芽。
她這個和盧午陽打過更多交道的都沒認出來,沒想到翠花透過鬍子看本質,一眼就認出了人來,這可真是……
楊彩芽不知該替翠花高興,還是該替李廣年鬱悶,和吳氏打了個眼色,默默跟着去了男眷那艘遊船——說曹操曹操到,早知道盧午陽這麼不禁唸叨,她就該每天照三餐默唸盧午陽的名字,他早些出現,說不定也沒有後頭李廣年什麼事了。
不過……錦衣衛出現在這裡,太蹊蹺了。
楊彩芽心頭一跳,拋開兒女情長的思緒,臉上已是一片沉肅,不等船伕停穩船,就直直看着盧午陽,朗聲道,“盧大人好興致,小憩的地點都選到水鄉風光上佳的江南來了!”
語氣帶着笑意,說的話卻是別有深意。
盧午陽哈哈大笑起來,高壯的身形往遊船前一杵,一條腿已經踩上踏板,帶着遊船微微晃動,笑道,“啞……”
巴字還沒出口,就被翠花雙手捂上,堵了個正着。
盧午陽視線飛快的掃過兩艘船,見除了吳氏外,其他人皆是又驚訝又莫名的神情,心下已經明白自己險些說漏嘴,面上有些訕訕然。
翠花急紅了臉,急急低聲道,“你怎麼還是那副莽夫的莽撞樣!亂喊彩芽什麼!”
盧午陽擡手就要將翠花的手打開,大掌才觸上翠花的手腕,就被她手勢變換,使了個巧勁兒避開,反手就將他一隻大掌拍開。
見翠花面露得意的揚着下巴看向自己,盧午陽訝然,哈哈大笑道,“喲呵,小丫頭還學了功夫!真是士別三日!”
說着起了玩心,單手背在身後,只空出一隻手,和翠花就站在踏板上過起招來。
他有意相讓,翠花卻是憋着一口氣,使勁了所學花招,一來一去倒也鬥得似模似樣。狗蛋和狗剩早已看傻了,池方正卻是目光閃爍,和江英江立交換了個眼色。楊彩芽看得嘴角抽抽,無語望天。
【嘿,微信關注””,有驚喜送你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