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庶女田賜良緣
更鼓敲過兩響,整座長史府已經漸次陷入靜謐的黑暗之中。
雅源閣二樓東里間還亮着如豆燈火,南窗上映出半面側影,聽見外間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窗上側影微動,楊彩芽擡起頭來瞥了一眼,復又低下頭去,視線重新落在手中書頁上。
紅茶輕手輕腳換過茶水,又提了紅泥小爐安置在牆角,煨好茶吊,折身走到土炕邊上。
楊彩芽隨意擺了擺手,翻過一頁書,“你也下去歇着吧。我再等會兒。”
許二媳婦在入夜落匙之前,就回了長史府後巷自家中,幫着打點好洗漱沐浴用水後,白茶也已經回了下人房。
紅茶是上來伺候晚間茶水的,有了楊彩芽這句話她本該照定好的規矩退下去,卻是語帶擔憂的道,“我拎水上來前,還特意讓人去二門上問了一句,老爺還沒回來,似乎陳巖陳漢也沒有再送消息回來。雖說已經開春,夜裡還是涼,夫人不如早些休息。您要是不放心,我替夫人守着,一會兒老爺回來了要水叫人也無礙。”
幾番交待之後,許二媳婦幾個也不再一口一個奴婢的自稱。
這是對內,要是有外客該有的規矩還是照常來。
只是紅茶這一番話,到底有點越俎代庖了。
楊彩芽翻書的手微頓,指尖摩挲着書頁,擡起頭來看向紅茶,眼睛一彎笑道,“義母把你們給我是義母疼我,我知道你們也一心跟着我。不過……我們屋裡事少,你們按部就班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別太替我操心了。我和老爺都不是愛說虛話的人,讓你歇息你只管去歇息。”
才十五歲的夫人,還是那副溫和得有些稚嫩的笑臉。
紅茶卻覺得這話意在言外,眼皮一跳正要說話,耳邊就傳來一聲“叩”的輕響。
窗扇上似有塊黑影輕輕一磕,伴隨着聲響又落了下去。
兩人都被這突兀聲響嚇了一跳,楊彩芽偏身推開窗扇,探頭一看,就見樓下院中立着道熟悉的身影。
曹卓剛從外頭回來,一身緋色官袍似乎還帶着夜露,見楊彩芽探身出來,便晃了晃手中的酒罈子,視線往翠芳園方向一掠,嘴角就帶出笑意來。
察覺到身側一暗,楊彩芽偏頭去看湊上來的紅茶,見她要開口,便笑着道,“人也回來了,你也不用操心替我守門啦。下去吧。”
無論出閣前後,夫人身邊都是不要人上夜的。
夫人雖仍是笑着說話,但那股意在言外的感覺仍是讓她揮之不去。
紅茶露出個得體的笑容,乾乾脆脆行了禮,便轉身出了東里間。
望着紅茶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聽着樓梯間漸次便弱的腳步聲,楊彩芽撫着下巴出了會兒神,才失笑搖搖頭,丟開書本下了土炕。
樓下有簡短的話語聲,想來是紅茶和曹卓打了照面,問安後便回了下人房。
楊彩芽快手快腳的披了件外衫,一路迤邐下樓,歪頭走向曹卓,“陳巖說你是府衙有事絆住腳了,瞧你這樣子倒不像是在衙門裡埋頭辦公了?”
“展之和午陽請我和春酒。”曹卓頭上的官帽已經不見,想來是順手交給紅茶,一面說一面拉起楊彩芽就往外走,將酒罈子塞給楊彩芽,“這是展之從京裡帶來的好酒。媳婦兒陪我對月飲一杯?”
這二更春夜,黑天麻地,月亮都掩到厚雲後頭去了,也就只有曹卓這練家子不提燈籠還能眼明腳穩。
楊彩芽有夜盲症。
這會兒也顧不上曹卓是要拉着她履行承諾——陪他遊湖,陪他月下對飲,只能緊緊握着曹卓的手,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側,一聽這話半邊身子頓時靠向曹卓,嘴裡嘟囔道,“我聞聞?好大的酒味兒!我還當你多勤勉呢!原來是去把酒言歡了!”
一面說一面使勁往曹卓衣襟嗅。
說是在奚落他,其實根本是在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其他味道,比如——脂粉味。
曹卓被拱得低笑起來,乾脆半拉半抱的帶着楊彩芽加快步伐,口中不無無奈,“我連不納妾字據都簽了,你還怕我去喝花酒?那種地方別說我,展之和午陽也是不耐煩去的。晚上的春酒,是去午陽家裡喝的。”
說着似想到什麼事,俊顏上的笑容就透出了幾分古怪。
楊彩芽還想細看,耳邊已經聽到水聲,再一看山風湖近在眼前——練家子真是好,說話間就被曹卓一雙大長腿夾帶着穿過了翠芳園,站定在山風湖旁涼亭外。
曹卓鬆開楊彩芽,撩起官袍隨手在腰間打了個結,彎身一陣搗鼓就將泊在涼亭角的小船拖了出來跳上船板,衝楊彩芽伸出手來。
長臂只一帶,就將楊彩芽穩穩當當拉上小船。
喝得三分醉意的曹卓搖船划槳,待小船駛近湖心才丟開船槳,護着楊彩芽對坐船上小桌前,拍開酒罈就斟好兩杯酒,笑道,“媳婦兒,我可是替你省了不少事。遊湖和對飲兩好並一好,這下你再不欠我承諾,舊事就算都了結了。”
這兩個舊日承諾都是她在青山鎮許下的。
還真是了結舊事了。
曹卓也未必真就惦記着這兩件小事,不過是順口奚落她。
看來他今晚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好。
楊彩芽抹着酒杯抿了一口,瞪大眼睛看向曹卓,“怎麼?你和沈練、盧午陽的春酒還喝出花兒來了?這麼高興。”
藉着清淺月光楊彩芽才能勉強視物,美目圓瞪不過是本能反應。
曹卓卻以爲她還介意自己“花酒”的事,忙顛顛的又是保證又是解釋說了一通,才接着話茬道,“沒喝出花兒來,不過確實高興。我今天把餘先生帶來的話一說,他們兩個也是收到過風聲的。要是京裡沒有大的變動,我之前料想的時機只會提前,不會推後。”
之前曹卓猜測重開海禁的公文,遲則年中,早則開春就會正式下達兩道。
這麼看來,怕是好消息將近。
怪不得這麼高興。
也就是曹卓會這樣外放的高興,就更從側面表明了她先前的猜測,並且解答了她長久的疑惑——來來去去的大動作小動作,無論是人還是事,折騰了這麼久就是在爲重開海禁鋪路。
沈練和盧午陽的調任也就順理成章了……
楊彩芽心頭一動,又瞎子摸象的摸到酒罈子,給曹卓斟酒,繼續瞪眼道,“盧午陽那把繡春刀是怎麼回事?他和沈練暗地裡……難道還保留着錦衣衛的身份。”
按理說是不可能再擔着錦衣衛的司職。
果然也是不可能,曹卓果斷搖頭,略一頓才沉吟道,“別處的人事我就不多說了,單說我們三個,到底在兩道根基淺,腳跟還沒站紮實。既然要開海禁,兩道或明或暗都殘留着幾個硬刺頭要除掉,午陽偏了把繡春刀使,上頭怎麼會不知道?也不過是讓他有個便利,將來有需要的時候有人手可調,方便行事罷了。”
看曹卓三人的背後靠山就知,殘餘刺頭必然是左相單氏的人手。
楊彩芽眉頭大皺,曹卓已經無所謂的擺手,“你放心,公文都已經要派發下來了,京中是再不會有人動手腳的了。左相單氏,右相沈氏,平時要怎麼窩裡鬥是一回事,重開海禁卻是事關民生,兩位巨頭又怎麼分不出內外輕重?事成定局,只有合作不會互使絆子,我說的那些殘餘刺頭,也不過是左相的人給右相添堵用的罷了。掀不起大風浪。”
要不怎麼說悔叫夫君覓封侯呢?
身份轉換過來,要面對的家事也就摻和上了國事。
楊彩芽大感頭疼,美目瞪得更圓,咕嘟咕嘟喝着酒不做聲。
“你老瞪我幹嘛?”曹卓看得好笑,伸手就去擰楊彩芽的鼻子。
楊彩芽張着嘴呼氣,哼哼唧唧的才把夜盲症的事說了,抱怨道,“你倒是一時興起,下回好歹給我弄盞燈籠照路呀!”
因被捏着鼻子,這話說起來就帶着濃重的鼻音,聽起來竟是難得嬌憨。
曹卓愣了愣,指腹下的瓊鼻嫩嫩小小的,三分醉意七分開懷的長史大人頓時心猿意馬起來,一面嘟囔道,“我怎麼知道你夜裡視力這樣差?這是什麼怪毛病?”一面勾了船槳準備劃回岸邊。
楊彩芽揉着被放過的鼻頭,也嘟囔道,“外頭的事我不管了。反正有沈練和盧午陽幫着你,沈練那個愛算計的小心眼,怕是隻有別人吃他虧,沒有你們吃虧的道理。我只管和娘關門過日子,把家事和生意打理好。你要有什麼事需要提前知會的,你得早點給我打招呼。”
這是在跟他交代後院定下的大方向。
曹卓耳邊縈繞的,卻是她關於沈練的那一句半句的“評語”。
楊彩芽還抱着酒罈子,順便伸手撥撥微涼的湖水玩兒,對坐的曹卓卻是邊划槳,邊若有所思的垂眸不語。
這沉默持續了片刻,楊彩芽才覺得有些不對,轉眼去看曹卓,正對上曹卓投過來的視線。
那對映着湖光的鳳眸中眸光連閃,流轉中只剩笑意越來越明顯。
楊彩芽正莫名其妙,身下小船已經輕觸靠岸,曹卓起身順帶就撈起楊彩芽,夾在腰側大步往外走,低沉的嗓音近在耳側,“媳婦兒,家裡事情你要怎麼安排,全聽你和孃的意思。我只管一件事,回屋裡我們好好秉燭夜談,看看這事何時能解決。”
曹卓是隻管一件家事。
那就是生娃的事!楊彩芽死死抱住酒罈子,見曹卓夾帶着自己就跟夾帶着個破麻布袋似的,心中邪火大起,轉頭啊嗚一口咬進曹卓威嚴官袍,心中哀嚎:妻綱不振!混蛋!可惜這哀嚎始終來不及出口,待到被曹卓丟進黑漆大牀內,就再次化成了悠揚婉轉,耐人尋味的低/吟淺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