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書房獨立成院,迴廊圈成的小花園花木成蔭,穿堂風過帶着些許涼意。
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聲響。
楊彩芽探手取子,摩挲着指間棋子擡眼看向對坐,“江蘇布政使方家?常氏這個時候給常一塵定下這麼一門親事……是打着什麼盤算呢?”
時機和人選都太微妙了。
餘先生耷拉着眼皮,落下一子後端茶就口,砸吧嘴鬍鬚顫,“不管什麼盤算,對我們來說都不是壞盤算。常刺史是個明白人,否則不會晾着姻親關係盤錯的白氏、張氏、黃氏三大望族不理不睬。常一塵年輕氣盛,如今肯應下這門親事,更說明這是件好事。”
楊彩芽替餘先生續茶,目露不解。
“常氏定的不是任布政使的方家二房,而是任宗長的方家大房的嫡長孫女。”餘先生捋着白鬚,目光含笑,“江蘇布政使已連任兩任,兩年後任期一到,不是調任出兩道就是升任京官。方家家世不輸兩道其他望族,行事卻比哪家都明白謹慎。方家光嫡支就有四房,但除了二房,其他房子弟仕途平平。再有出自方家的地方大員,大概……是下兩代的事了。”
楊彩芽恍然大悟。
方家刻意壓制族中子弟出仕,可見深諳月滿則虧的真理,只捧二房一支撐門戶其他房不冒頭不爭搶,實乃簪纓世家爲保家族長盛不衰的明白做派。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常氏在兩道官場大動後選定方家聯姻,是擺明態度:只守不攻。
常氏不想做刺頭,即便不能成曹卓一派的助力,也不會成阻力。
常氏在朝中地位不同,有這樣歷經兩朝的百年世族坐鎮兩道,或許纔是騰文帝又壓制又安撫常氏、這兩年敢放手消左相勢力大動兩道重地官員的底氣和憑仗。
常氏守成本分,對誰都好。
見楊彩芽面露了然,餘先生目光閃了閃,擠着老眼別有深意,“常一塵做了方家女婿,將來……說不得和府裡來往就會越來越多了。”
這話怎麼說?
楊彩芽豎起耳朵,不及細究,就見池方正的身影閃進門內,門外幾位中年文士打扮的人垂頭等着通稟。
是府裡幕僚清客來找餘先生。
楊彩芽只得起身告辭,張二興沖沖來請她去大花廳,“李二叔和李三叔一行人半個時辰前剛到,這會兒安頓好了想見夫人。”
大花廳內好不熱鬧,當年李家那一溜孫輩已長成小大人,見着楊彩芽好奇的偷偷打量,稚氣的小少年們規規矩矩的脆聲問好。
楊彩芽笑着揉搓一遍小包子們,讓春分、夏至陪着去一旁用茶點,看着李富貴、李長貴帶着各自次子夫婦、三子夫婦排排坐,笑容愈大,“李三叔信寫的簡單,這架勢是打算讓幾位大哥大嫂都遷來蘇州府?富貴嬸和長貴嬸就捨得?”
李富貴藉着牙儈人脈,已讓同行幫着在蘇州府看房子,兩家都只留長子、幼子在身邊,放次子、三子趁着來小吃街做事,另謀前程。
兩家小孫子們則一併帶來見見世面,之後是回揚遠學堂啓蒙進學,還是留在蘇州府學手藝,則看孩子們自己的意願。
“咱們有彩芽和楊家這樣的好姻親,沾光也得沾出個樣子來,總不能讓孩子們還繼續跟我和長貴做牙儈、種地。”李富貴爽朗大笑,不客氣纔是真親近,和李長貴相視一笑,“現在海禁一開,兩道眼看着又要大變樣,咱們也不能守着老本不變不是?就是要麻煩彩芽多費心啦!”
小吃街的事有韋茂全,其他瑣事有張二。
楊彩芽笑得輕鬆自在,讓他們別客氣儘管麻煩韋茂全和張二去,契闊之後不由問李富貴,“那您家行商的擔子豈不是都落在一人身上?”
李富貴幾個兒子除了李廣餘原來都在外行商,現在只留一個長子,獨撐門戶豈不是太苦\/逼。
李富貴搖頭,“以前幾個小子專做往蜀道、兩湖的行商生意,今年河南道、兩湖大\/災生意難做。這次也是你這裡趕巧有機會,正好也讓老大轉行,在南坊開了間賣西紅柿種子的鋪子。如今哪家不種西紅柿?我讓老大加個育苗的活計,自家雖多費點事,但買家便利,這開張小半年生意倒也紅火。”
李長貴接道,“家裡合買了地。專種西紅柿,不管是賣給本地酒樓飯肆,還是賣往嶺南道,兩家大小子可都有的忙活。”
西紅柿推廣在北地如火如荼,之後加上曹卓這個特使,玉米推廣事半功倍。
李富貴哈哈大笑,“彩芽真是點石成金的好本事!等往蜀道、兩湖的商道放行,曹長史功成回來後,這玉蜀黍的生意你可別忘了照顧咱們!老大這幾年行商也不算白走,到時候往蜀道、兩湖拉玉蜀黍,有路子有人脈可比原來單做行商輕鬆好來錢!”
自從小吃街完工後,常一塵很快定下“小西市”之名,市署大力宣傳造勢,黃大掌櫃和安六爺派往各地聘人進貨也不見阻礙。
怎麼聽李富貴的意思,往中部、西南的商道竟然不讓行商走?
聽楊彩芽這麼問,李富貴訝然,“你不知道?,也是!官場的消息有時候還不如行商之間靈通快捷!我也是才聽到的消息,兩湖等着咱們兩道的糧面送過去,蜀道只是限制行商,兩湖商道卻是完全不準閒雜人等擅過,官道都鎖了,官兵守着查通行文書壓着不讓過。說是等糧面到了才重開。”
李富貴次子聽兄長說起過,接口道,“聽說現在兩湖官道的驛站也管得嚴,別說不能像以往多給點錢行商也能借住,就是驛站來往的信件、通商文書也查得十分嚴。”
所以曹卓的回信才遲遲未來?
但扣誰的信件,也不至於扣曹卓這個特使的信件啊?
太古怪……
楊彩芽眉頭微蹙。
權氏卻是滿臉笑。
李廣餘和李廣年木工店生意順遂,如今帶出了一批熟手、請了幾位可靠的老師傅,李廣餘除了把關驗貨外,只偶爾做些小東西防手生,現在主要負責木工店運營。
李廣年得了長子,恨不得天天黏在楊家陪翠花兒子,辦過兒子滿月後纔回木工店專心投入工作,這回李富貴等人過來,兩兄弟給林煙煙、許巧兒、楊彩芽都做了許多嬰孩用的學步車、新式小牀等木工。
“這是你給畫的圖紙?”權氏看着後世嬰兒牀又是新奇又是歡喜,完了拿起各式木製小玩具看,“李家有心,以後咱們家孩子可不愁沒東西耍。回頭讓煙煙和你小權嬸好好謝謝他們,等李家幾個小子定下住處,讓她們也出力幫着安置。”
楊彩芽輕輕撫着已經八個月大的肚子,有些心不在焉的點頭。
當晚給李家人接風洗塵後,李富貴和李長貴次日天未亮就告辭回家。
韋茂全和張二一早就被喊進雅源閣,領命負責幫襯、安頓留下的李家人。
楊彩芽看了眼天色,吩咐許二媳婦,“去看看餘先生起來沒有。”
想到昨天來找餘先生的幕僚清客,楊彩芽頓了頓又添了一句,“要是餘先生在外書房忙的話,你就留個人等話,看他什麼時候能見我。”
許二媳婦聞言心神一凜,不敢多問更不敢耽擱,去二門傳過話後,親自等在門上。
這一等就等到了下晌。
許二媳婦滿頭熱汗的疾步迴轉,“餘先生請夫人去外書房。沈大人和盧大人也來了。”
不安的預感靈驗。
兩湖封商道的事果然和曹卓遲遲不見回信有關。
沈練和福寧陳家小姐婚期已定,就在明年六年,京城右相沈府已派人來操持,沈練雖不用親力親爲,這段日子卻也忙得無暇分\/身。
他和盧午陽這會兒同時登門,不會是小事。
楊彩芽下意識的去摸肚子,閉了閉眼才鎮定心神,扶着許二媳婦站起身,“讓張媽媽跟着我去外書房。”
她不能自己嚇自己,現在更不能讓自己有一丁點閃失。
張媽媽還當楊彩芽又是去找餘先生下棋,特意拎上裝點心的食盒,笑道,“夫人愛吃的酸蘿蔔和醬菜裝多了兩碟。還有小廚房剛做了道新點心,正好給餘先生也嚐嚐。”
身後來禧和旺禧吭哧吭哧搖着尾巴緊跟。
張媽媽的話語,來禧旺禧的模樣數月如一日般不變,透着熟悉的、莫名讓她心安的溫煦和關切。
楊彩芽忽然心頭一鬆,嘴角笑意重新漾開。
腳步輕鬆而堅定,帶着一人二狗往外書房而去。
二門的探頭的小廝引起來禧和旺禧的吠叫。
守門的婆子忙打發走人,上前秉道,“角門來傳話,說是張三少奶\/奶有急事求見夫人。”
伍慧娘?
對伍慧娘來說生活中的大事就是夫婿孩子加吃喝玩樂。
這樣正經的用急事登門,不會是自己的事,只可能是張家有事。
張家……
司倉參軍事張懷帆可不就是伍慧娘那房的當家伯父麼?
楊彩芽心頭微動,嘴角笑意漸漸加深,聲音清越,“請去外院大花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