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曼坐在茶樓的二層,把窗臨風,喝着泛着濃香的茉莉花茶,再磕着瓜籽,聽着樓下大堂裡說書的中年人唾沫橫飛講着英雄傳奇故事,覺得很是愜意。
司玲和司瓏也沒過分矯情,在曼曼的堅持下,虛坐在她的下首,一邊喝着茶,一邊四下打量周圍的環境。
茶樓裡的人不多,都是些衣着富貴的老爺、公子,看起來是常客,沒什麼危險,都滿面笑容的沉醉在說書人講的故事裡。
並沒人特別留意這一桌的三個女子。
兩人這才放鬆下來,問曼曼:“姑娘是要多待一會兒,還是回去用飯?”
曼曼知道這是委婉的建議她早早回家。她想了想,出來轉也轉了,看也看了,心情也放鬆了,那就見好就收吧,便道:“喝完這壺茶就走。”
茶樓裡永遠不缺又熱鬧又好玩的戲看。但今天曼曼看到的不是惡霸強搶民女,英雄救美的戲目,也不是小乞丐吃了霸王餐不給錢等着哪位聖母白蓮花同情心氾濫出手相救的戲目,就是一個三十多歲,四十不到的婦人噔噔上樓來,一把拽住一個四十歲左右中年男人的耳朵,叉腰喝道:“老孃都要喝西北風了,你居然還有閒心來喝茶聽書?”
旁人都不以爲異,只是脣角露出譏嘲的笑來。這笑卻多是善意的,甚至帶着起鬨看熱鬧的意思。倒是曼曼覺得新奇,睜大了眼睛饒有趣味的看着。
看模樣,這是一對夫妻。
那中年男人身板纖瘦,文文弱弱的,不像是生意人,被自己的妻子一揪耳朵,又是疼又是難堪,臉色漲的青紫,卻不肯大呼小叫,只護住自己的頭,低聲道:“你這兇婆娘,怎麼又追到這來了?大庭廣衆之下,吵吵嚷嚷成何體統?還不鬆手?”
這中年女子氣的跺腳道:“少搬出你那套斯文出來,叫老孃說,你成天這般不務正業,又不思上進,偏又只知道吃喝玩樂,纔是丟了讀書人的臉面,是真正的有辱斯文……”
她嗓門大,說話又利落,這段話說出來,竟博得了一片喝彩聲,有個年紀差不多的中年人笑道:“霍大嫂這話,雖然言語粗俗,卻極有道理呢。”
霍大嫂得了讚賞,卻是不屑的瞟了他一眼,道:“什麼狗屁道理,我是不跟你們講的,我只知道是男人就得養家餬口,敢在外面不三不四,我就老大耳刮子扇他。”
大概是這男人平時也有不檢點的地方,不怎麼得這位霍大嫂的中意,才說兩句話,就被霍大嫂噎了回去,在衆人鬨笑中訕訕的自我安慰道:“好男不跟女鬥,好男不跟女鬥……”
霍大嫂一把提溜起自家男人的耳朵,厲聲道:“家裡一攤子活你不做,兩個孩子跌的頭破血流你不管,家裡欠了一屁股債你不想着還,還有臉在這跟我拽什麼體統?趕緊跟老孃回家,不然老孃不跟你過了……”
這都是夫妻平素爭吵時常說的,霍大嫂今日說的順溜,一併都說了出來。
這位霍大哥卻惱羞成怒,一把推開霍大嫂道:“這話你說了沒有十年也有八年了,我聽的耳朵都起了繭子,好好的女人不學溫婉賢淑,整天做河東獅吼狀,沒的辱沒了我霍家名聲,我不休你,你就應該感恩戴德,誰想你卻不知悔改,對我動手動腳,如今更是連家也照管不到了,你走吧,只管回你的孃家去,明兒我便把休書送到你爹孃手裡,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這個年代女人地位低下,若是無故被休,那是一輩子的恥辱,烈性的女子有當時就上吊抹脖子的。一紙休書,等於同絕了女人生活的希望,那和逼她死差不多。
可這位霍大嫂卻只是冷笑了一聲,道:“好啊,我等你這句話等了也有十年了,既然你肯放我走,我自然不會死纏爛打,近二十年的夫妻,能得你這一句,我也算死心了。老孃跟你這沒出息的窩囊廢也過夠了,與其給你們家做牛做馬,還不如領了孩子回我自己家去,雖說家裡窮的叮噹響,好歹還有兩畝薄田,倒不至於餓死我們娘仨,霍家仁,你就自己混吧,老孃不伺候了。”
這話說的擲地有聲,驚住了茶樓裡所有人,就是曼曼都深爲感佩。這位霍大嫂,真是個響噹噹的巾幗英雄,堪爲女人的表率啊。
嫁個壞男人,那是沒辦法的事,誰讓命運不濟呢,就好比是投胎,蒙着眼瞎碰瞎撞,沒投好,那也沒地兒可抱怨去。可誰規定嫁個破男人就得死守到老?他不知悔改,不知珍惜,那就撇下他算了。
這世界,誰離了誰不能活呢?
她這番話,不乏硬氣,但也不乏逞強在其中,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倒是給了曼曼靈感。她一直想着獨立,一直不願意依附於陳雲正活着,一直沒有安全感,害怕哪一天他拋棄了自己,她便活的落魄可悲,歸根結底,便是她一無所有。
如果她也像霍大嫂一樣,哪怕有兩畝薄田呢,只要自己肯幹,老天不負苦心人,地裡打點糧食,全便餓不死自己。
一直存在於曼曼心底那朦朧的念頭忽然變的清晰起來,她忍不住要替這位霍大嫂鼓掌叫好了。
她硬氣,那男人卻沒了底氣,雖然還想維護着自己大男人的自尊,可是見霍大嫂當真甩手走了,也悻悻的站起身追了出去。
曼曼眼瞧着夥計把他攔住:“喂,霍三爺,結帳啊?”
霍家仁蔫頭蔫腦的道:“先,記,記帳。”
一聽沒錢,夥計就沒了好臉色,霍三爺就改口成了霍三兒:“我說霍三兒,你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的,你好意思整天在我們茶樓白吃白喝嗎?這一個月您都記了有十八回的帳了,您倒是還一個兩個的大子啊?再這麼下去,你可讓我怎麼跟掌櫃的交待?不行,今天說啥你也得結了帳再走。”
這霍家仁也不是個厚臉皮的,被小二這麼一說,也還知道羞恥,臉色由紅變白,低頭喃喃道:“明天,明天我一定還帳。”看着實在是可憐可恨。
小二氣的道:“你也是開店的,要是成天主顧跟您說明天明天,你這生意倒是做還是不做?”
霍家仁還是一副打死也不伸頭的孬種樣兒,縮着脖子道:“明天,明天一定,等我把那店面盤了,我一準還你錢。”
說着乘小二不備,刺溜一聲從他腑下跑了。
小二氣的要追,帳房從櫃檯後擡起頭來息事寧人的道:“算了吧,你就是把他打一頓,他也還不上錢,改天跟霍大嫂說說吧,她倒是個仗義的,唉……”說着搖頭嘆息了兩聲。誰家都有糟污事,外人跟着也不過是白感嘆罷了。
小二嗤笑一聲道:“跟霍大嫂要?您沒聽那髒心爛肺的霍家仁說什麼?他說要休妻呢,虧得他有臉說,他現在就只能吃糠咽菜了,真要休了霍大嫂,他連西北風都喝不上。”
兩人意猶未盡,你一句我一句感慨起來,曼曼倒是聽得出了神,看一眼司瓏,道:“你去問問,霍大嫂是做什麼店面的?”
司瓏應一聲轉身就去,並不好奇曼曼要做什麼。
打聽消息很快,這條街上沒人不認識是霍家仁,司瓏很快回來,低聲在曼曼耳邊一五一十的說道清楚:“這霍家仁行三,從前人都叫他三爺,現在人們都叫他禍家人,聽說也是參加過科考的人,只可惜家道中落,他又一直沒能考中,就娶了從小家裡給定下的霍大嫂。這幾年實在家業艱難,兩口子便開了個小吃店,就在前面不遠的街口。霍大嫂倒是勤勤懇懇,忙裡忙外,可架不住霍三什麼事都不做,整天遊手好閒,不是玩鳥就是吟詩,再不就是喝茶聽書,日子都荒廢了……”
曼曼點點頭,大致明白了這就是落魄讀書人的苦難史,不過她也沒辦法。不是所有人都能考中狀元,一朝官袍加身的。也不是所有考不中的讀書人就都像霍家仁一樣生活在最苦難的底層,過什麼樣的生活,有一部分是運氣,但大部分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曼曼問司瓏:“他們的店面要往外盤嗎?多少銀子?”
司瓏聰明就在這兒,她並沒問曼曼關心霍家夫妻是爲了什麼,打聽的時候一併都打聽到了:“那家店面我特意去瞧了瞧,挺大的,前面做小吃店,後面是他們一家五口住的地方,因爲實在艱難,經營不下去,所以纔想盤出去,要一百兩銀子呢。”
曼曼不太懂這一百兩在市面上摺合出來抵多少錢,便有些疑惑的看着司玲。司玲精於算計,便了然的接話道:“這麼說吧,買一座三進的宅院,也就是這個價了。依照司瓏所說,這店面值錢就值錢在地段上,但凡換個東家,隨便做點什麼,一年也能出成個幾十兩,沒幾年連本帶利也就都出來了。”
曼曼還是有點疑惑:“這麼說應該很好出手啊?”
司瓏接話道:“霍大嫂的意思,是隻出手前面的店面,後面的院子,她還想留着自己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