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曼曼的到來,溫先生和溫師母都很高興。
這種高興,不只是面上的敷衍,還有眸子裡那輕淺而溫暖的深意。
一看,就知道那歡喜是發自內心的,一看,就覺得回到了家,看到了倚門而待的父親、母親。曼曼心頭滾熱,情不自禁的張口就叫了一聲“媽——”
溫師母愣了下,隨即便高興的連眼睛都眯了起來,直接就拉過了曼曼的手,痛痛快快的應了一聲“哎!”
曼曼倒是窘的不行。“媽媽”是現代人的稱呼,她這麼叫溫師母有點不倫不類。她怎麼能犯這種常識性錯誤?和她一向的自持、自制沒有一點關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最近總犯這種低紙錯誤。
溫師母倒是一點都不在意,只安撫着有些窘的曼曼:“都說鄉下管娘叫媽,是吧?”
曼曼忙掩飾自己的失態,道:“是,有叫娘,有叫媽媽的,‘媽’是小孩子才叫的……剛纔我一瞧見您的眼神,就想起小時候我娘看我時的那種慈愛來,一時沒留神,就叫出來了……”
溫師母輕笑道:“看來不只我和先生覺得你像我們的女兒,你也覺得我像你娘啊。要不說,這就是緣分呢。”
曼曼忙道:“我能得先生……”她吸了口氣,不好意思的笑笑,挺直了胸脯,大大方方的道:“得爹和孃的青眼,是我的福氣呢。我以後一定好好孝順爹和娘。”
終於邁出了這一步,曼曼鬆了口氣。
溫師母拉着她的手坐了,柔聲道:“是大家彼此的福氣,這就好,很好。不拘你怎麼稱呼,總之我和先生既認了你做女兒,就是真心實意的拿你當我們的女兒待,只要你開開心心的,我們就高興。”
說着便起身道:“你走了這一路,熱了吧,我才做的梅子涼茶,你等着,我去給你端上來。”
曼曼怎麼好意思大模大樣的在這當客人坐着,卻讓溫師母服侍,忙起身道:“還是娘你坐着,我去給您倒。”
溫師母便笑笑道:“這又不是什麼勞心勞力的事……我喜歡凡事親力親爲,偶樂言直他們來家裡,我便親手下廚給他們做些家常飯菜。先生和我都喜歡清淨,所以後院就沒安排人……”這也算是溫師母頭一次委婉的解釋了爲什麼她身邊連個婢女都沒有。
曼曼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問溫師母:“那,事無具細都由您親自經手,您不會覺得累嗎?”
溫師母瞭然的朝着曼曼道:“其實你是想問我,爲什麼身連一個丫頭都沒有吧?”
曼曼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坦然道:“是,我的確有點好奇。”
她不得不承認,有人服侍就是比凡事自己動手要舒坦。
當然弊處就是自己越來越懶,也越來越廢物,一旦有一天,她身邊離了人,只怕要好一段時間才能適應。
她還倒罷了,從前也不是沒幹過苦活累活,但像溫師母她們這些從小就養尊處優慣了的人,但凡家世稍微好點,身邊沒人服侍,不只是生活不習慣,還要遭受別人的白眼。
這會兒的世界,是以身邊有多少人服侍爲榮的。
不是誰家有錢就可以無限度的擺譜,朝中是有律例規定的,不是你想買多少人服侍都可以的。
只不過現在管的不是那麼嚴,沒人去追究到底誰家違反了法制,所用的奴僕是不是超標了而已。
但像溫師母這樣特立獨行的,也實在是沒有,所以曼曼好奇也就不足爲怪了。
溫師母已經帶着曼曼進了廚房,這裡只有一個打下手的婆子,除了買菜就是負責廚房的衛生,竈上的活計,都是溫師母一個人的。
這婆子並不在,想來早就習慣了溫師母的吩咐,無事並不往跟前湊。
溫師母拿出早就沏好的梅子湯,回了廳堂,拿出一套上等的精緻白瓷茶具,問曼曼:“要不要擱糖?”
曼曼忙伸手將茶碗端穩了,道:“不放,我喜歡這種原汁原味的梅子湯。”
溫師母替她斟滿了一杯梅子湯,將壺放下,卻在自己碗裡放了兩勺白糖,這才笑道:“人年紀大了,就喜歡吃些帶味道的東西,尤其是甜食。”
天氣躁熱,梅子湯卻酸而清涼,喝下去整個人都透着涼意,十分舒服。
溫師母和曼曼坐着說話,她的語調低緩,語速不快,就像一把優雅的大提琴,從容委婉:“從前我身邊也有幾個丫頭的,各個聰明伶俐,容貌出衆,幫我照管家裡的瑣事,也順帶着陪蔓姐兒玩。”
曼曼微訝。
溫師母解釋:“我和先生有個女兒,閨名叫蔓姐兒,是藤蔓的蔓。大抵是這名字起的太柔弱了些,所以她沒有那麼強的生命力。蔓姐兒沒了,我的世界也塌了,萬念俱灰,幾欲隨她而去。後來先生把身邊的人都打發出去,我也支絀着負起家裡瑣事,心上有了牽掛和負擔,纔算從那種悲觀絕望的境地中恢復過來。打從那以後,我的身體一點點好起來,越發喜歡凡事都自己動手。只有在做事的時候,才能把腦子放空,什麼都不想,也才能得到心靈的平境和充實……”
曼曼只平靜的聽着,對於溫師母這種中年喪女的椎心之痛,她很悲憫,也很理解,卻沒法恰到好處的安慰。
所以說,溫師母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能夠從這種痛楚中走出來,能夠坦然的承受,到了現在還能安然的講述出來,儘管心中還有疼,可也足見她已經克服了心魔,更懂得了生活和生命的意義。
自己在溫師母面前還稚嫩的很,而且溫師母也早就不需要她這種近乎敷衍和客套的安慰,所以,她不如做個安靜的聆聽者。
溫師母朝着曼曼一笑,拉着她的手道:“我嚐了你做的點心,覺得很是可口,閒來無事便也學着做了兩回。可是你爹說味道是極好的,但總是和你做的略有不同,不如你今日就教教我?”
曼曼當然樂意。
當下曼曼換了家常衣服,淨了手,兩人攜手進了廚房。又是和麪,又是打雞蛋,又是準備,既熱鬧又溫馨,就像普通家庭裡最尋常不過的親密的母女。
溫師母所說不錯,廚房裡設備應有盡有,雖然不夠完善完美,但她又不是點心作坊,準備到這個地步已經足讓人歎爲觀止了。
她和起面、打起模來也十分熟練,可見平日常做這話並不是虛話。她既說請曼曼教她,也就果然謙虛的聽曼曼指導,全程都很仔細、嚴謹,並且一絲不苟的執行着,就像個認真、好學、樂學的小學生。
點心做完了,溫師母才接過曼曼遞過來的帕子,拭了拭頭上的汗,自嘲的道:“年紀大了,不免行動就遲緩,腦子轉的也慢,不知道白耽誤多少瞎功夫。今兒幸而是有你在一旁,若是旁日,我常常拿起東就忘了西,手裡有糖滿還要世界找……”
人老了都這樣,難得是溫師母人生態度十分通透,這話說起來就不顯的多麼悲哀,只除了有點悲涼。
曼曼便輕笑道:“您還別說,我雖然年紀不大,可也常犯這樣的錯誤,其實這是人的本性,總是這山望着那山高,可不就把手裡的東西忽略掉了麼。”
溫師母感慨道:“所以人要知足,要珍惜。年輕時覺得什麼都是理所當然,擁有了便不過爾爾,還想要更多更好更完美的……追求的過程固然快樂,得到了也固然圓滿,可是人生就那麼長,總有許多東西不能全部負重,不可避免的要丟掉許多。等到老了,回望時纔會覺得可惜。許多當年丟掉的,都是現在最需要的。什麼才能稱之爲寶貴?自己需要的才能稱之爲寶貴,和別人怎麼看怎麼想沒什麼關係。”
曼曼道:“人總要經歷了才明白,如果明白了這個道理,就算丟掉了再多寶貴的東西也是值得的。”
溫師母含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正青春年少,就是肆意揮霍的時候,若整天心如止水,不免過於沉悶,那麼生活也就沒什麼意思了。你爹也該回來了,把這些點心給他端去讓他嚐嚐到底有什麼不同?”
溫先生細細的品嚐了一塊點心,頷首道:“嗯,不錯,師母的手藝又精進了。”
曼曼在一旁驚訝的問道:“爹你嘗着和從前果然有不同?”
溫師母也是一臉好奇,急需解惑的模樣。
溫先生笑着推到陳雲正跟前:“言直你嚐嚐。”
陳雲正嚐了幾口,道:“這不是曼曼做的,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師母的手藝。”他朝着曼曼擠眉弄眼:“你還自己開點心作坊呢,這其中的細微不同都體察不到……嘖嘖!”他大搖其頭,看的曼曼心頭火起。
還是溫先生解釋道:“每個人的性格不同,行事風格也就不同。你師母閱歷豐復,經歷過繁華落定,心態越發趨於平和,做的點心就多了幾分沉澱之後的從容,所以她擱的糖總是有些多,像是回味,又像是遺憾,還像是補償……曼曼則不一樣,糕點中透着輕淺、意猶未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