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正聽見獄卒叫了他的名字,說是有人來看他,只是沒想到來看他的竟然是曼曼。
在獄中待的久了,多少人都盼着自由和親人,因此衆人蜂涌而上,他反倒被擠在了一邊。說是不着急是假的,可是陳雲正很沉得住氣,等衆人羨慕、失望、絕望,紛紛退下後才湊到了門邊,叫了一聲大哥。
陳雲端看着瘦弱的陳雲正,眼圈也有些紅,失聲叫出了“小六兒”,此時曼曼也就撲了上來,陳雲正一擡頭看是戴着面幕的女子,臉色就是一變,試探的叫道:“曼曼?”
曼曼抓住他另一隻手,不住的點頭:“是我,言直,你,你還好嗎?”
她知道自己問的是廢話,好端端的人被抓到牢裡,能好得了嗎?她更想問的是他有沒有受刑,都受了哪些罪,可千言萬語,一個字都問不出來,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失聲痛哭。
她只是緊緊抓着陳雲正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憔悴、蒼白卻依然含笑的面寵,想從中找尋一點支撐的勇氣和力量。
她最怕的就是陳雲正飽受打擊後一蹶不振。人最重要的就是心理支撐,最重要的就是精神力量。
還好,他雖然氣色不佳,但還算沉穩、平和。
陳雲正感受着一邊一隻手帶給他的溫暖,笑呵呵的道:“沒事,我沒事,這不挺好的嗎?你們怎麼來了?爹孃怎麼樣,是不是都嚇壞了?”
陳雲端吸了口氣,道:“你還知道惦記爹孃嗎?他們聽說了你的事,氣都氣死了,能好得了嗎?你真真胡鬧……”
曼曼一言不發,只貪婪的盯着陳雲正的一舉一動。
陳雲正笑笑,想撓撓頭,可是兩隻手都被緊緊攥着,只得訕訕的道:“大哥,你不遠千里的跑來就是爲了訓斥我啊?”
曼曼很不給面子的撲嗤笑出聲來,氣的陳雲端狠瞪了陳雲正一眼道:“你就沒個正形吧,活該你受這牢獄之災。”
說是這麼說,到底還是把抱怨之詞都收了起來,把送給他的東西都拿出來,還偷偷塞給他十幾兩碎銀子:“多打點打點獄卒,也好多得點照應,這天寒地凍的,可別落下什麼病根……爹孃除了擔心你,一切都好,你只管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力想辦法把你救出去……”
時間不多,陳雲端又問起這件事的始末原由,陳雲正也就簡單說了說,最後道:“你們也別太過勉強,能救就救,不能救就……”
“算了”兩個字待要說出來,陳雲端先變了臉色,斥道:“你胡說什麼,上有爹孃下有妻子的,這種混話你也說?”
陳雲正看看曼曼,隔着面幕,看不到她的表情,想來她聽了這話肯定是椎心刺骨的疼,當下便呵呵一笑道:“我也就是說說,誰人不怕死,誰人不貪生呢?有活路,我自然不會一心求死……”
陳雲端越聽越生氣,狠狠的抓着他的手腕沉聲道:“別嘻皮笑臉,滿嘴都是死死的了,你就不爲爹孃着想,你總得……”
他看一眼身旁的曼曼。
陳雲正果然收了臉上嘻笑的神色,有些歉然的看向曼曼。如果他真的一刀被砍了頭倒也罷了,曼曼頂多是個寡居的孀婦,卻可以再嫁,只不過未必嫁的好就是了。可如果他沒那福氣,得不到痛快,要待在這牢裡一輩子都出不去呢?
這是一個很……很悲觀的假設,卻未必不會真的發生,如果真的這樣……陳雲正一時沒吭聲。他私心裡是希望曼曼替他守着的吧,可這個要求得多不近人情啊。所以,就算是爲了曼曼的一輩子,他也得努力撐下去,直到平平安安的走出牢房。
陳雲端退到一邊,把時間留給了陳雲正和曼曼。
陳雲正伸出手去撫曼曼的臉頰,卻被曼曼擋住了。陳雲正低聲道:“曼曼,讓你擔驚受怕了,可是我不後悔……”
曼曼點點頭,道:“我擔驚受怕都沒什麼,就是你……”
兩人都沒再往下說,他們知道彼此想說什麼。這一刻,他們兩個人的心裡透亮,對方只說半句,下剩的內容對方已經都懂了。
兩人就這樣沉默的面對面,緊緊的握着雙手。
時間是這樣的短,很快就要分離。要說的話那樣多,說一輩子都不夠,他們兩個本應該好好珍惜,可這會卻只剩下了無言的對視。
陳雲端在一旁大搖其頭,心道,他算是弄不明白這個最小的弟弟,也弄不懂這個叫蘇曼曼的女人了。
蘇曼曼的行爲的確可圈可點,但實在不像個女人該有的表現。一進牢房,他還以爲她起碼還算正常,不要說是女人,男人進了這樣陰暗的牢房也會顫抖、害怕,但這會他們兩個見了面,不哭不鬧不說不流淚,這是要鬧哪樣?
蘇曼曼倒也罷了,隔着面幕,好歹也能看到陳雲正,可陳雲正呢,隔着厚厚的面幕,他能看見什麼?
這倆人就跟一對傻子似的,真是讓人又着急又無耐。
牢房裡有跟陳雲正熟識的,也有自來熟的,見陳雲端沒急着走,便都涌過來和他交談,知道他是陳雲正的大哥,衆人都紛紛相托他給家人送個信兒……
陳雲端隨口應了,也不知記下了多少。
漸漸的有人就號哭起來,抓着頭髮道:“我受不了了,一天我也待不下去了,陳大哥,求你跟我爹說一聲,不管用什麼法子,一定要把我救出去啊。”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這一牢房的男人哭的跟個淚人似的。倒把陳雲正和曼曼顯得更突兀了些。
情緒是會感染的,這邊牢房裡的人哭爹叫娘,相鄰的士子們也都跟着哭起來。獄卒罵罵咧咧的踱過來,不分青紅皁白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嘴裡還喝罵着:“號喪什麼?這會兒知道怕了?早幹什麼去了?叫你們一個個心比天高,敢指責皇上的不是,叫你們一個個都吃不了兜着走……”
等把人攆的差不多了,一眼瞄見陳雲正握着一個女人的手,跟看好戲似的瞅着這邊,便一瞪眼道:“行了行了,時間到了,閒雜人等都出去吧。”
曼曼沒動,陳雲正便使勁握了握曼曼的手,抿脣笑道:“我沒事,你別擔心,照顧好你自己。”
曼曼深深的點點頭,只說了兩個字:“保重。”
她很快就和陳雲端消失的不見了蹤影,陳雲正這才抱着她送進來的包袱退到了牢房的角落裡。只有幾雙棉鞋、棉襪。
棉被和棉衣根本送不進來,曼曼還特意用的不起眼、用料不怎麼好的布料做的被面,還是被獄卒揩走了,只剩下這麼幾雙鞋和棉襪。
陳雲正臉上是淡淡的笑,笑裡又隱藏着幾分淡淡的傷。
一個高大的男人湊過來,重重的往他身邊一坐,問道:“言直,剛纔來看你的是誰?”
陳雲正把包袱繫好,丟到身後,這纔回答道:“是我大哥和我媳婦。”
這男人便嘖嘖嘆了兩聲,道:“你算是娶了個好媳婦。”
陳雲正一挑眉,理所當然的道:“那是當然。”
那男人便嗤笑一聲道:“此好非彼好,你這媳婦是個涼薄的,這種情況下見面,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掉,可見你們平時有多好了。”
陳雲正一肘搗中他的心口,笑罵道:“去,少他媽的在我挑撥我們夫妻感情,好不好輪不到你置喙。”
那男人吃疼卻還是帶着笑道:“呵呵呵,惱羞成怒了,不過,遠隔千里,你媳婦還能來看你,也算得上有情有義了。不像我啊,老哥一個兒,就是死在這了,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陳雲正並不附和着他感慨,只是枕着包袱躺下來,仰頭望着房頂,幽幽的出神。那男人便嘆一聲,道:“也不知道這種日子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陳雲正還是不吭聲。
說心裡話,他也不知道。當然誰都對此抱着美好的希望,希望哪天皇帝心血來潮,大手一揮,念在他們這些讀書人年少輕狂的份上把他們都放了。
但從來都是伴君如伴虎,皇帝的性子誰也不摸不透,因此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不知道的未來,議論有什麼用?多想也無益。他寧可什麼都不想,在心裡多背幾本書,權作無聊時打發時間。
只是今天,腦子裡卻亂糟糟的,他想着曼曼,剛纔竟然沒有勇氣去撩開她的面幕,看一看她的臉。
他知道不是曼曼涼薄。
她擔心他那是一定的,正如他也很擔心她。他知道如果有辦法,她一定會傾其所有。她也知道如果有一線生機,他也會堅持到最後。
知道彼此,這就已經足夠了。面對命運,面對生活,他們是這樣的弱小,這會兒除了把自己交給命運,他和她都沒有別的辦法。
儘管他很不甘心。
曼曼來看他,他很高興,可他又不願意曼曼來,不只怕曼曼看見他這樣狼狽會心疼,更怕她會因爲心疼他而做出什麼過激的事來。他寧可一切都瞞着曼曼,也不要曼曼爲此憂心如焚,寢食難安。
不管怎麼樣,讓事情儘快有個了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