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正不負衆望,一舉高中。雖然只是榜眼,可他年紀最小,因此得了皇帝的極度重視。大宴羣臣時,特意把他叫到跟前親切的問起他的家世。
陳雲正以少年才名,授予了大理寺少卿,從五品,專門負責折獄、詳刑。三年間,他重新修改了吏法,因斷案公正,從不循私,被擢升爲大理寺卿。
兩年後,又升任爲吏部侍郎。因痛恨官員腐敗,查處貪官污吏六十七名。其中最大的一場貪污案是文相賣官鬻爵、貪髒枉法一案,證據確鑿,聖上下旨查抄文家,光拔步牀就有一百三十多張,其餘珍珠奇寶數不勝數。
文相被處以極刑,罪不及全家,其餘人等悉數流放。
再兩年,陳雲正擢升爲吏部尚書。
那一年皇上聖體違和,偏偏又有言官上書奏稱太子殿下私養精銳,造龍袍玉璽,妄想稱帝。因太子監國,見此奏摺大怒,當場將言官庭杖而死。
可是總有不怕死的言官接二連三的上奏,連病中的聖上都有所耳聞,他下密詔令在外就藩的九王爺景韻賢秘密進京。
太子負隅頑抗,兵敗自刎,從太子府果然抄出來龍袍數件,僞造玉璽一枚,僭越器物無數。聖上大怒,責令下廢太子詔書,將他逐出皇家,死後亦不許葬入皇陵。
再兩年,皇上親自下退位詔,封景韻賢爲帝,改爲恩平元年,禪位於他,自己則去了城北的頤和宮安享天年。
衆人都知吏部尚書陳雲正是前九王爺,今太子殿下的股肱之臣,紛紛示好靠攏,可天妒英才,恩平二年,陳雲正奉命前往西南鎮災,路遇剪徑強徒,不幸重傷,他帶病深處災區,身先士卒,又染上時疫,不治身亡。
乾元宮內,景韻賢雙手抵着桌案,看着案頭的邸報,微微苦笑道:“他還真是,說放下就都放下了。”
侍立在一旁的羅公公靜默的站着不發一言,可他掃過邸報上那“陳雲正”三個字,也知道景韻賢說的是他。但一個深諳侍主有道的人是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時候該閉嘴的,因此羅公公只沉默。
這時外面小公公報:“陛下,蘇姑娘求見。”
景韻賢撫了撫額角,坐直了身子,道:“宣。”
八年了,景韻賢覺得自己都有老的趨勢了,可這個蘇曼曼似乎還如他初見時那般模樣。當然,她早就不再是當初的十八歲模樣,如今她早過了雙十年華。歲月不曾厚待誰,如果細看,還是能從她臉上看到痕跡的。
但她的風姿不變,還是那樣的從容淡然,她依然沒有那種卑微的自覺,即使跪在身前,她也沒有多少敬畏。
景韻賢看着曼曼進門,規規矩矩的磕頭行禮:“民女蘇曼曼見過陛下。”
他揮了揮手,道:“起來吧,言直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
曼曼站起身,道:“是。”從她的臉上看不到悲傷,也看不到焦急。景韻賢想,大概陳雲正走之前,是對她交待過了吧,不然何以她如此從容鎮定?
其實他猜錯了,曼曼所知並不比他多。見他遲遲不語,只盯着自己發呆,曼曼倒露出點侷促來,道:“陛下,民女前來,是想問問陛下,可否容民女前去西南,接言直回來……”
說到“回來”兩個字,曼曼的嗓子都啞了,帶出來一點沙啞。
景韻賢一怔,不由的多打量了曼曼兩眼,試探的道:“山遙水遠,你又何必親自涉險?若是言直知曉,定然也不會贊同……”
曼曼失笑道:“從他下決定那刻起,我就知道他要走的不是尋常的荊棘路。從我許諾給他‘碧落黃泉,生死相隨’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這種心理準備。從前,我一直害怕會有這樣那樣的壓力和外因,逼得我們夫妻分開,可現在才明白,與其總是擔心着這種沒來由的恐懼,不如珍惜在一起的時光。只是後悔也晚了,也幸虧我不曾錯的太過。我總得見他一面,親自接他回來,不能讓他客死異鄉,連個接引魂魄的親人都沒有……”
景韻賢被嗆的咳了一下,爲免失態,伸手掩住了嘴,一臉悲切的道:“嗯,你所言甚是,言直……咳咳……”如果事實真相被揭露出來,頂缸的自有別人,怎麼也怪不到他頭上。因此景韻賢越發悲傷,竟是接連唏籲感嘆:“朕也很痛心,天不假年,英才遭妒,朕實在是……不過逝者如斯,生者也要長遠考慮纔是,畢竟峻哥兒還小。”
他做出一副關切的模樣來,問曼曼:“蘇曼曼,朕問你,你可有什麼打算麼?”
曼曼道:“從前怎麼過,現在還怎麼過。”
景韻賢搖搖頭,道:“你還年輕呢。說真的,你就不遺憾麼?八年啊,一個人有幾個八年?可你都浪費在等待的過程中了,言直對你,不可謂不負心,你爲他犧牲了你的青春年華,犧牲了所有,卻等到了這麼個結果,你是否痛心?”
這個問題問的……
不過曼曼還是認真想了想才答道:“不遺憾,不後悔,就像民女剛纔說的,可能有點矯情吧,但傷不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很多事,光靠想是得不出答案的,如果不是民女經歷過,只怕也沒有今天這番話。其實,也算不得是我單方面的犧牲和付出,也不是民女一個人沒目的沒希望空落落的等。言直在不斷的成長成熟,民女也在不斷的前進,人生路上,不管有沒有要等的那個人,都得往前行,民女也不過是順應自己的心一直努力不斷的前進而已。”
她答的很從容,神態寧靜,果然不像多委屈的模樣。
景韻賢點點頭,道:“你能這樣想,朕就放心了,朕還真怕你因爲言直的事想不開,再弄出什麼殉情的事來。朕想你不是那等尋常蠢笨的婦人,有許多話,也就不等來日了。言直已去,可你和峻哥兒的日子還要過,等你從西南迴來,朕便給你指門親事如何?”
他這也太不客氣了吧?
俗話說屍骨未寒,他便急着給她安排新人了?就算她表現的太涼薄太冷情呢,他說這話也未免太殘忍了些。
曼曼搖頭,道:“陛下一番厚意,民女心領,但是恕民女不能從命。”她見景韻賢張口要勸,便攔住他道:“陛下所說的人生道理,民女都明白,只是民女目前並沒有遇到那個可以讓我願意放掉目前生活狀態,從而爲他改弦易張的人,與其爲了生活而生活,爲了嫁人而嫁人,民女情願一個人過活。如果民女遇到了那個人,還請陛下不吝賜婚。”
話已至此,可見她心意已決,景韻賢猶自不死心,摸了摸下巴,眼中閃過一抹意味不明的精光,道:“不過你這樣,朕是真的不放心。你把手上的帳冊都拿過來,朕就明白了你的心意,你當真不留點安身立命的錢財?”
不得不說,她和陳雲正真的很像。陳雲正死遁一了百了,這邊蘇曼曼幾乎是同一時間就把她手上經營的人、事、物、財悉數上交。儘管知道她手裡留有生活的費用,可她交的這樣坦蕩,不得不讓景韻賢佩服。
蘇曼曼不是飽讀詩書的老夫子,她對他的忠誠也遠沒到那些文人風骨的地步,可她就是拿得起放得下,錢財於她來說真的只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說一聲不要了,她就真的全都不要了,沒有一點不捨和不情願。
曼曼微微笑了一下道:“民女只帶着峻哥兒,衣食住行,飽腹蔽體便好,人的慾望永無止境,民女不想毀了峻哥兒。人活着,總要親手賺來的才更有意思,我想讓他成爲一個能自食其力的人,做一個堂堂正正,敢擔當,有本事,能承擔,勇於負責的男子漢,靠着先人廕庇,坐吃山空,樂享其成,長大了只能成爲無用的紈絝子弟。”
景韻賢發現這蘇曼曼簡直就是無懈可擊,既勸不動,也便不勸,接受的理所當然。橫豎這麼多年,他拿銀兩從未手軟過。
他點點頭,道:“最後一件,如果你願意,朕可以迎你入宮。朱皇后是個最賢德寬容仁慈的女子,朕會跟她講明,你大可以在朕的照拂之下,全無後顧之憂的生活,也算是朕對言直的一點歉疚之情……”
曼曼還是搖頭,堅決的道:“民女不是個爲了流言就屈服的人,也不是爲了個虛名便讓自己套上枷鎖生活的人,民女已經不再年輕,很知道自己該怎麼活。”
甭管景韻賢是什麼意思,好意也罷,惡意也罷,總之她不會就範。在哪她都能清清淨淨的生活,何必摻雜進他的宮闈之中?
景韻賢不死心:“朕說到做到,絕不會虧待你,同時會視峻哥兒爲己出……”
曼曼輕聲笑起來,道:“民女是個普通的母親,我惟願能不愧於心,就算成爲不了峻哥兒的驕傲,起碼不願意成爲他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