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沒能等到人老珠黃、礙人眼線的時候才被遣送出府,一過了年,李氏出了月子,就叫茶濃把春情叫到了跟前。
春情將養了小兩個月,神色還是很憔悴,遠遠不如李氏面色紅潤。原本春情生的秀麗溫婉,現在卻顯得僵巴巴的,周身上下都透着瑟縮和恐,沒有一點少女該有的活力和光鮮。
李氏生出幾分憐憫之心來,一等她行了禮,便道:“你坐下說話吧,身子可將養好了?”
春情畏畏縮縮的道:“回大奶奶,奴婢,奴婢已經好了。”
到底年輕,雖然小產是意外,又處理的不夠及時,但好在沒有受到重創。可春情本就對李氏心懷畏懼,又因爲自己的緣故沒了孩子,心理上十分焦慮,自認是罪大惡極的不詳之人。
大爺陳雲端對她本就不夠多喜愛,又不得太太和大奶奶的歡心,只怕這回更會對她生了厭憎,又不知道自己將會被怎麼處置,因此春情這些日子竟是度日如年,煎熬的心都要碎了。
李氏見她無礙,便道:“你的事,大爺和我都很遺憾。”
春情木呆呆的道:“是奴婢福薄。”她不敢指責大爺和大奶奶,更不敢抱怨老爺和太太,只怨恨自己沒這個命。
這原本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可是她沒福,生生的糟蹋了。
但再多懊悔又有什麼用呢?她對那孩子倒未必有多少感情,只覺得他來了又走,讓自己空歡喜一場,反倒提前給自己帶來了厄運,就更不知道該恨他還是該恨自己了。
大奶奶嘴上說着遺憾,只怕慶幸還來不及呢,春情雖然膽怯卻並不蠢,她是不會把大奶奶李氏的客氣話當成真心話的,也就不會順着大奶奶的話給自己爭取什麼。
李氏輕嘆一聲道:“你也怪可憐的。原本我想着,你有了一兒半女傍身,在太太跟前也好交待,誰想這孩子竟是個沒福的。”
春情的眼淚就滾了下來,眼窩裡燙燙的,哽咽着道:“大奶奶一番好心,奴婢沒法領了。”她原本也是這樣想的,大奶奶看在大爺的面上,大爺看在孩子的面上,自己這小半輩子好歹能熬出來……
她已經夠可憐的了,可老天不會因爲她可憐就不會讓她更可憐,大爺和大奶奶也一樣。雖然她到這來不是她自己的意願,可畢竟成了大奶奶的眼中釘肉中刺,現在,她已經不敢在對大爺有任何一點的奢望了。
他固然生的溫柔儒雅,可是他眼裡根本沒有她。她也恨自己沒用,沒能攏絡住大爺的心,可這是命。
假如時光重來,她也情願像蘇曼曼那樣,選擇去六爺身邊,起碼清淨,起碼不會有癡心妄想,起碼不會這麼早就被踢出局。
李氏把客套話、面子情話說的差不多了,也就失了再聽春情哭哭啼啼的耐心。能打發一個是一個,她沒有一點猶豫,況且老爺、太太,大爺陳雲端都對春情沒有特殊的表示,也算是默認了自己對她的處置,她又何必手軟呢?
但李氏不願意做這個顯而易見的惡人,因此輕柔的道:“你既然將養好了,院子裡又缺人手,我想讓你出來做事。”
春情緊張的舌頭都打結了,她緊攥着哆嗦的拳頭,低頭不發一言。
李氏見她沒有主動接話的意思,便挑明話頭道:“你現在這樣,不太適合服侍大爺,我想把你調到別處去,今兒叫你來,就是想問問你自己的意思,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春情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如果不是特別過份,大奶奶是會同意的。可是,到底要去哪兒呢?
如果自己順了大奶奶的意思,主動要求去鄉下莊子,或者是去做粗活的洗衣房之類,自己這輩子就算完了,以後生不如死,只等着過幾年風頭平息,被大奶奶草草配給院外的哪個小廝。
這樣的日子,光是想想她就覺得駭怕。這才半年多,可她已經習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打回原形,重新過上粗茶淡飯,從早晨起來睜開眼一直操勞到深夜閉上眼,一年都沒有幾天可以好生歇息的日子,手上磨的都是水泡和繭子的日子……
她想都不願意想。
春情撲通一聲跪下,做最後的抵抗:“大奶奶,奴婢不敢有任何奢求,只求大奶奶肯給奴婢一處容身之地,不管多苦多累,奴婢都沒有怨言,求求您,別讓奴婢出去,奴婢還有一大家子人都指望着奴婢養活呢。”
誰沒有苦處?誰沒有不得不?照顧了她的爲難照顧了她的心情照顧了她的一大家子,李氏就該爲自己的以後哭了。
她一臉爲難的道:“我也是爲了你好,人性涼薄,你若還留在清雪院,難免受人排擠,日子只怕還不如外面好過。”
人走茶涼,從前她是通房,底下人雖然又懼又怕又不屑又滿是嘲弄,但到底不敢明面上嘲諷笑罵,還要做出一副恭敬之態來,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就野雞變成了鳳凰。
如今就不一樣了,一旦她變成了普通的丫環,光是流言蜚語就能把她淹死,還別說各種傾軋的手段了。她在這清雪院裡,只怕是連立足之地都沒有,更別想着還像從前一樣舒服自在。
春情痛苦的閉上眼,喃喃道:“奴婢都知道,可是,奴婢能忍得了,奴婢……”她能想像得出來,可她沒的選擇。
李氏好言好語的道:“要是把你送出府去,過個一二年,尋個老實敦厚的人家,將來未必不是個好去處。當然怎麼選還要看你自己……”
她已經暗示的這麼明顯了,春情不敢再多說,她重重的磕了個頭,道:“奴婢多謝奶奶……”
她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春情到這會兒已經看透了自己的處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她不得不罵一聲自己活該。如果是春纖,就不會落得這樣悽慘,因爲春纖從一進來目標就很明確,她眼裡心裡,只拿大奶奶當主子,不管這院裡來了徐媽媽還是誰,她從來都只聽大奶奶一個人的,而且有意無意的讓大奶奶知曉了她的忠心,就是太太和大爺,都及不上大奶奶。
春纖也沒少吃苦頭,但有大奶奶庇護,沒有誰敢明目張膽的欺負她。就算她多少艱難了些,可未來的光明還是指日可待的。
這院裡,能夠影響大爺並直接間接可以擺佈她們這些通房丫頭們的命運的,只有大奶奶一個人。
大爺永遠也不可能像六爺那樣“一怒爲紅顏”,所以不管大奶奶如何處置,不管過分與否,大爺都不會多置一詞。
爲什麼自己就沒有認清這一形勢呢?
春情從李氏的屋子裡出來,就有兩們老嬤嬤皮笑肉不笑的道:“春情姑娘,奴婢們奉了大奶奶的吩咐,來送姑娘出去……”
春情不可謂不懦弱,可是想通了從前過去以及未來以後,她倒鎮定了下來,看一眼這兩個嬤嬤,動了動嘴角,道:“不敢麻煩二位媽媽,我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只想和幾位姐妹道個別,隨時都能和媽媽走。”
其中一個嬤嬤冷冷的道:“我說春情姑娘,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麼還沒看明白?哪裡還有什麼姐妹情深?你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旁人避之不及,誰還有心情堆出笑臉來敷衍你?要我說,你還是快點收拾收拾跟我們走吧。大奶奶是個敦厚的人,已經恩准你平日得的賞賜可以悉數帶走,你還有什麼可奢求的?”
春情苦笑了一聲,道:“媽媽說的是,但姐妹一場,只許旁人不仁,不許我不義,見總是要見的,如果媽媽不嫌麻煩,就在外間稍稍等等。”
兩個媽媽互相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其中一個便道:“既如此,你便快點,我們兩個只在外間等着便罷了。”
春情沒多費功夫,春薄、春醉兩個不過是面子情,說了一句也就撂了手,她拉着春纖的手,哽咽着道:“春纖姐姐,我求你一件事,請你務必把我身後的銀子、衣服、首飾親手交到我的家人手裡……”
春纖倒嚇了一跳,道:“你這是什麼話?你走了,大奶奶自是會讓你把東西都帶走,等尋了機會,你自送到家人手裡就是了。”
聽着這話語不詳。
春情道:“姐姐,我這一去,不知道去哪兒,荒郊僻野的,來去都不方便,我就沒打算都帶走,還請姐姐一定要答應。”
春纖想了想,道:“也好,如果你實在不便,我替你送就是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春情便告辭,含着淚道:“這一別,便是山隔水遠了,姐姐,容我再叫你一聲姐姐,我,我真的很後悔啊……”
兩個老媽媽在院外一邊等着一邊閒磕牙,忽然聽見廂房裡傳來怦一聲響,接着是一個女子淒厲的一聲尖叫“啊——”,都嚇的一激靈,很快便看見春纖跌跌撞撞的奔出來,臉色慘白如紙,話都說不囫圇了:“快來人啊——救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