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雲嫣坐在凳子上,眉宇之間透出了幾分疲憊。
“殿下帶人狩獵去了,”她緩緩道,“我不會騎馬,國公爺挑了匹溫順的,我們兩人一塊就在這邊上遛馬。起先都好好的,忽然間有一侍衛跑回來……”
曹公公認認真真聽完。
報信說得雖粗略,但整個過程倒是與郡主此刻說的都對上了。
“您說,國公爺騎馬進林子去救了?”曹公公問,“國公爺能騎快馬?”
林雲嫣擡頭,一雙晶亮眼睛蒙着層水霧:“他那腿現如今是個什麼狀況,公公還不清楚嗎?還不是硬撐着!
太子遇險,面對的還是黑熊,當時侍衛來求援,這兒跟着都亂起來了。
國公爺得穩住局面,哪怕力所不能及,也得咬牙堅持着去救。
畢竟是太子殿下,我雖十分擔心國公爺,亦不敢勸他攔他,這是分內之事,只要還有一口氣、都得頂住。
可是曹公公,我實在心煩意亂,國公爺今兒折騰這麼一回,即便打退了那黑熊,他的腿傷大抵也要加重了,眼瞅着這些時日纔剛剛好起來些……”
眼看着林雲嫣眼角晶瑩,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曹公公心中也很不好受。
伯夫人蒙難時,郡主根本不記事,自然也沒嚐到那一刻的痛,等她開始記事,就是千寵萬寵,十幾年來只怕就沒有遇到過什麼特別揪心的事。
今兒好了,新婚燕爾的,丈夫不顧舊傷硬撐着去救人,什麼時候能回、能不能平平安安地回,心裡都沒有底,只能在這裡一刻鐘一刻鐘的等。
能不揪心嗎?
曹公公也揪心啊!
他爲殿下揪心、揪得頭皮都是麻的,想到此時在宮裡等消息的聖上……
想了想,曹公公看邊上桌子上擺了茶水,試了下溫度,給林雲嫣倒了一杯。
“您別自己嚇自己,”一面勸着,他一面把茶杯交給林雲嫣,“太子與國公爺都會吉人天相。”
話是這麼說,曹公公心裡直擂鼓。
他沒在棚子裡等着,走到外頭,看着林場方向。
“天黑了怎麼辦?”曹公公問邊上的關內侍,“看都看不見,還怎麼找人?”
“等救援的時候,郡主讓小的準備了許多火把杆子,剛御林軍到的時候,人手一隻都發出去了,他們都帶了火摺子,天黑能點上,”關內侍道,“有多的也叫他們帶進去了,裡頭遇着沒有的,也能發分一分。”
曹公公連連點頭。
別看郡主年輕、又是女子,遇事時還真是一點不含糊。
搭棚子、備火把,安排起來有模有樣的。
“還是郡主想得周到。”他誇了一句。
關內侍附和着,又道:“國公爺也不容易,曹公公您是沒看到,國公爺咬着牙飛騎而去,真不愧是從小練武磨礪出來的,緊要關頭那股子勁兒還是頂得住。”
曹公公苦笑。
那狀況下,國公爺說什麼也得堅持住吧?
有時候就是這麼一回事,事到臨頭迸發出來,什麼潛力都挖出來了,可這種挖掘並非長久之計,等事情結了、勁頭卸了,反噬到身體上,真是皮肉筋骨無處不痛,一次兩次還能忍,次數多了,人都耗廢了。
眼下也只能盼着,林子裡救援順利吧。
風勢越來越大,吹在臉上跟刀子似的,曹公公站了快兩刻鐘,不得不回到棚子裡。
簾子撩起,外頭的風呼嘯着涌進來。
聞聲,林雲嫣與太醫們都急忙看過來,見是面色依舊的曹公公,又都收回了視線。
漸漸的,日頭偏西,晚霞散去,天色暗下來。
林雲嫣也去外頭看了看。
視野不清後,遠處的林場籠在陰暗之中,黑漆漆的,叫人心驚肉跳。
隱約能看到些亮光,似乎是火把,但隔得太遠,不太清晰。
關內侍從小殿那兒送了些吃食來。
安院判接了,分給衆人:“我們得吃,等下傷者來了,我們一個個餓得頭昏眼花的,還怎麼看診?”
又過了半個時辰,關內侍忽然大喊起來:“有人回來了、有人回來了!”
棚子裡,所有人都衝了出來,只見兩個火把從遠及近。
林雲嫣仔細分辨了下,一共六人,好像東宮侍衛。
“太子呢?”曹公公忙問,“國公爺呢?安逸伯呢?”
燈籠火把往前一照,狀況更加清楚了,這六人全帶着傷。
“小的們一直在找殿下,始終沒找到,”一人道,“林子裡難行,小的們這都是磕磕碰碰傷的,不危機,本想再堅持着找找,半道上遇見安逸伯,伯爺說天黑了、小的們這樣反倒會拖後腿,讓先撤出來……”
曹公公一口氣在嗓子眼裡上不去、下不來,可看他們一個個都是人疲馬乏的、還多多少少帶傷,也實在不好說道什麼,讓御醫趕緊先包紮包紮。
棚子裡避風,有茶水點心,幾人漸漸暖和過來,慢慢又補充了些知曉的狀況。
“下午時有找到過交手的痕跡,地上有血跡,亂糟糟的,沒看到人。”
“應該是邊打邊換地方,但既然還能移動,怎麼沒往外頭撤呢?”
“痕跡太亂了,根本不知道他們後來又去了哪裡……”
“天黑前,隱約聽見過打鬥聲,可林子裡回聲陣陣,分不清方向。”
“等下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撤出來,入夜後太冷了,還沒找到殿下,自己先凍僵了。”
“哪敢再撤?沒尋到殿下,凍死了也得找。”
“我們幾個,哎!”
說着說着,彼此苦笑。
別看他們現在坐在這兒了,太子真有個萬一,他們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曹公公聽他們說了這麼多,突然問道:“你們怎麼會和殿下分散的?雜家聽說,當時跟着殿下的只有四人?”
“跟丟了鹿,殿下讓四散尋找,小的們都去找鹿了,也不知道殿下……”一人訕訕道,“還是遇着熊的弟兄衝出來了後在林子裡大喊,小的們才知道出事了。”
曹公公按了按眉心。
弟兄衝出來了,沒衝出來的是太子與輔國公的兩個親隨,這真是!
他該慶幸,那兩親隨比這羣侍衛能打。
下一刻,曹公公慶幸不出來了。
天上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林雲嫣滿面凝重,聽見外頭有動靜從遠及近,本以爲是圍場那側又有人出來,之後才分辨出,聲音是從反方向來的。
來的是小於公公,手中還提着一個包袱,層層打開,裡頭裹着的是一隻小鍋。
“小的出宮前才熬好的,您愛喝的紅豆粥,”他盛了一碗出來,“還溫着呢。”
林雲嫣接了,道:“讓皇太后擔心了。”
小於公公擠出個笑容來。
白天得到消息,皇太后就不踏實了,眼看着天都暗了,實在放心不下,讓他來圍場看看。
“誠意伯原也要來,知道小的過來,他讓小的給您帶話,”小於公公語調平緩着,安慰林雲嫣道,“府裡都很關心,他留在家中,讓您不用掛念老夫人他們。
您的三叔母傍晚就過去輔國公府了,她和徐夫人、娉姑娘一塊說說話,您只管安心等在這兒。”
林雲嫣點了點頭。
今日圍場危機都是安排出來的,徐簡雖未一點點說過裡頭細節,但大致走向上,她心中有數。
這一回可以算計李邵,之後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再由他們來操刀了,否則,被聖上看出其中端倪,那會滿盤皆輸。
因此,此次既然動手了,成效勢必要收足。
而要達到好效果,定不可能前腳喊着救援、後腳就平平安安了,他們得儘量拖延時間,起碼等到天黑下來。
當然,也不敢隨便耗到天亮,冬夜林場太冷了,容易真出事。
林雲嫣做好了要等到天大黑的準備,她也要在人前表現出她的擔憂與急切來,可興許是時間久了,興許擺出來的急切干擾着她,她很難不真的心慌。
此刻聽說京城裡都有條不紊,她的心忽然就安定了許多,而手中的甜粥,更讓人五臟六腑都暖和起來。
皇太后以前怎麼說的來着?人活着,就是她的靠山、她的救兵。
不止皇太后,現在的她還有自己的親人,他們都是她的仰仗。
背後有山,真能讓她底氣十足。
又等了許久,關內侍發現,林場方向能看到的火把光點越來越多了,光點似在聚攏,慢慢往這廂靠過來。
他忍不住擡腳遠望。
這麼多人撤出來,應該是有好消息了吧?
眼看着火把越來越近,關內侍忙往棚子裡喊:“來了來了,好多人回來了!”
話音一落,所有人都出來了,看着前頭狀況。
人一多,實在無法把握住全部狀況,林雲嫣甚至算不清回來了多少人。
曹公公倒是一眼認出了打頭的那人,喚了聲:“陶統領。”
陶統領從馬上下來。
他負了傷,臉上有一道血跡,看起來是被流箭所傷,血已經止了,人看着疲憊,卻不見多少頹然與悲痛之色。
觀他神色,曹公公心裡多少也有底了。
“太子安好?”他問。
陶統領指了指身後,答道:“與安逸伯在一塊。”
林雲嫣忙問:“國公爺呢?”
“正要說這事兒,”陶統領正色起來,“國公爺與傷員們在一塊,他們不好騎馬了,也不敢隨意挪動,趕緊做幾個縛輦,再來幾位太醫隨我們去接傷員。”
“縛輦備了八個,夠用嗎?”林雲嫣問。
“不行就來回跑幾趟,”陶統領說着,又扭頭與其他御林道,“身上沒傷的,還有力氣的,趕緊去擡縛輦,喝點水,隨我回去接人。”
林雲嫣見狀,叫上小於公公一道,進棚子裡把現成的點心茶水拿出來,交給陶統領安排。
關內侍看見了,又使人回小殿那兒去,趕緊送熱的過來。
而曹公公到處找李邵,找了一會兒,才見着安逸伯,卻不見殿下身影。
“伯爺您……”曹公公遠遠地見人就喊,等開了口,才發現伯爺的腳步很沉,他忙定睛一看,看清安逸伯後背上趴着一人,“哎呦這是怎麼了?”
他三步並兩步跑過去,待看到趴在安逸伯背上一動不動的那人正是李邵時,曹公公險些一個踉蹌。
“沒事沒事,”安逸伯忙道,“殿下厥過去了而已,沒受傷。”
曹公公:“啊?”
安逸伯把人背到棚子裡,往椅子上一放,曹公公趕緊把李邵扶穩了。
太醫又是摸脈搏又是翻眼皮,最後道:“應是太過緊張,放鬆下來就堅持不住,體力不支昏倒了。”
見林雲嫣也進來了,安逸伯嘴角抽動兩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徐簡讓我給你捎個話,他沒有受傷。”
林雲嫣問:“那他怎麼沒回來?”
安逸伯這下真笑不了了,擡手搓了搓臉:“這不是騎不了馬了嘛,我跟着縛輦去接他。”
曹公公一聽,心裡咯噔一下。
“嗐!”安逸伯破罐子破摔,“論本事還是他厲害,一鏟子卸了老熊一條胳膊,要不是那畜生痛得嚎叫,我們還找不到他們的方位。
可惜天太黑了,藉助火把也難找路,費了些時間才與他們會合,小陶比我先到,我到的時候他們已經合力把那老熊宰了。
二十幾號人負傷,能挪動的自己回來,不好亂動的就留在那兒。
徐簡真沒有受傷,他就是一直勉力而爲,帶着太子和那老熊糾纏到天黑,耗得老熊沒勁了,他自己也撐不住,騎不了馬了。
太子暈了有一會兒了,不敢把他留在裡頭,我就乾脆騎馬揹他回來。”
曹公公問:“其他挪不了的傷者,危及性命嗎?”
安逸伯道:“我們返程之前都緊急包紮過了,看着都沒有致命傷,我和小陶休整一下就回去,免得留在裡頭的、沒事都凍出事來。”
曹公公唸了好幾聲“阿彌陀佛”,雖然時間久了點,但殿下全須全尾,國公爺亦沒受傷,其餘人沒有性命之憂,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
林雲嫣再問:“進林子能找到路嗎?”
“郡主放心,”安逸伯胸有成竹,“沿途都有人舉着火把守着,確保方向,絕不會走岔了路。”
正說着,外頭陶統領喊了一嗓子。
他已經分配好了第一批擡縛輦的人手,這就準備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