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寺衙門裡,顧恆的面前攤着本冊子,心思卻不在上頭。
老半天了,也就隨意翻了兩頁,手裡捧着個茶盞,抿到最後茶水都涼了。
“顧少卿,這麼苦大仇深,琢磨什麼呢?”
顧恆回過神來,略穩了穩心緒,道:“家裡有些事,問題不大,就是麻煩些……”
他說話點到爲止,旁人也不會追着問他家事,只一句“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作寬慰。
顧恆應付完,藉口“小解”,出了屋子。
沿着長廊,剛走了一半,就見一人從外頭跑着進來。
“大人,”那人跑得氣喘吁吁,一張口全是白氣,“小的回來了。”
顧恆看了一眼左右,示意那人跟上。
兩人走到無人處。
顧恆問:“單慎去做什麼的?”
這些時日,他一直在琢磨太子殿下的事,還有輔國公的傷勢。
直覺告訴他,輔國公當初受傷的內情絕不簡單,且很有可能與太子脫不了干係。
得深挖下去……
卻是沒想到,他這廂還沒有挖出有用的消息,太子殿下就又惹上麻煩了。
一個失蹤的侍衛,捲入了欠賭債與劫人陰影裡的侍衛,這案子還落在順天府手上,只要太子殿下有一丁點說不清楚的地方,單慎都不會讓他好過。
因此,剛聽說單慎到禮部去,顧恆就讓一個心腹小吏過去偷聽。
小吏壓着聲,把聽來的內容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顧恆摸着鬍子,眉頭一點點皺了起來。
單慎果然是一隻老狐狸,鉤子一個接一個,殿下稚嫩,完全對付不了,而耿保元的事兒,殿下並不能置身事外。
這對顧恆來說,是好事。
另一樁好事是,殿下與輔國公之間果真有心結,說嚴重些,似是矛盾重重。
爲什麼?
真與受傷內情有關?
可再怎麼看,也不至於弄到“離心”的地步。
殿下認爲單慎被輔國公指揮着來坑他,可輔國公坑太子做什麼?
輔國公真敢坑太子,一旦被聖上察覺端倪,那他……
就算輔國公娶的是寧安郡主,這事兒鬧大了,郡主也沒法讓慈寧宮護住輔國公。
這事兒說不通。
輔國公到底要做什麼?
他顧恆是爲了嫡親的四皇子外孫兒,輔國公呢?
目的,任何行爲都有其目的,輔國公總不能是覺得跟着殿下沒前途,想不再跟殿下一條船了?
思及此處,顧恆倒吸了一口氣。
冰涼冷氣入喉,一個不小心,他扶牆嗆了好一會兒。
倒也不是不可能。
畢竟,殿下惹了多少麻煩了!
鬱門關下,雖不知內情,但以輔國公受重傷收場;陳米衚衕,殿下那些不光彩的事,是輔國公與順天府、守備衙門一塊,查了幾天幾夜,把古月使團、李汨故人都扯進來,儘量減少對殿下的影響;這次圍場狩獵,又是輔國公不顧身體,與那熊瞎子搏殺。
事不過三!
回回這麼擦屁股,誰不嫌煩?
輔國公煩了,也不意外,是吧?
太子殿下旁的本事沒見多少,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全靠投胎。
與其跟着這麼個扶不起的阿斗,倒不如趕緊下船,免得又被牽連。
顧恆垂着眼,來來回回整理思緒。
倘若輔國公真有另尋他主的打算,那麼,他應該嘗試着與國公爺往來往來。
四殿下太小了,聖上也不看重,靠他這麼一個外祖父,想要後來居上,還得謀求更多的支持。
若能拉攏輔國公,等於是拉攏了誠意伯府,也能在慈寧宮裡說上兩句話,要是再沿着這關係與安逸伯親近親近……
顧恆心裡,算盤打得啪啪作響。
這一步,一定要走得穩些。
事實上,不止顧恆在疑惑徐簡的選擇,單慎也是好奇極了。
他今兒這幾處走下來,多多少少看出問題來了。
殿下與輔國公之間,斷不能稱得上和睦。
太子那人,遇事不夠清醒聰明,但他卻有一種敏銳的直覺,識破了輔國公在其中引導事情。
殿下就是靠這份直覺在與輔國公對抗。
單慎當然不僅僅憑直覺,他通過蛛絲馬跡,確定徐簡對殿下“不懷好意”,可連他都看出來輔國公在惹事,故意尋殿下的事,這些手腳難道能瞞得過聖上?
國公爺是真不怕聖上發火嗎?
娶了寧安郡主,以慈寧宮爲靠山,就能有這麼足的底氣了?
單慎想得牙痛。
罷了,輔國公都不怕招惹太子、激怒聖上,他單慎怕什麼?
天砸下來,也是輔國公個頭高。
然後,天黑下來時,輔國公又給順天府送了一禮。
東西是玄肅送來的,正值晚飯時候,輔國公府還送了一罈好酒過來。
單慎左手拿着酒罈,右手拿着信封,嘆氣道:“這又是什麼證據?”
玄肅道:“玥娘、就是劉迅那位外室,離開前曾留下一封書信,就是這封。”
單慎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好半天緩過來,問:“這要緊東西,怎麼早上不給我?昨兒不給我?前幾天不給我?”
玄肅一本正經道:“不是不給,單大人,這也是才找出來的。”
單慎哼笑一聲。
他信他個鬼!
可哪怕不信,證據還是越多越好。
單慎把酒壺放下,打開了信封,取出其中信紙,越看、神情越凝重。
他讓人去庫房,把去年學會舞弊的案卷找出來。
當時案子牽連到了玥娘,她來府裡錄過口供,也簽名畫押,留了筆跡。
此時翻開來一看,筆跡與信封上的字能對得上,看得出來是玥孃親筆所寫。
“勞駕轉告國公爺,信收下了,我會照着查仔細,也會再去問殿下。”單慎道。
等玄肅走了,單慎重新抱起了酒罈,長嘆了一口氣。
不如醉死!
天塌下來砸高個是不假,但天沒塌之前,他一次接一次點炮仗,他也慌啊!
“正月初二……”單慎揉了揉心口,“去這地方查問查問,看看有沒有人記得。”
順天府又忙了小半夜,翌日上朝,單慎精神很一般,只看他面色就知道正在爲案情苦惱。
阮尚書和石叡看在眼裡,交換了個眼神。雖說順天府把他們都排開在外,但他們也都關心進展,更關心會不會被牽扯進去。
“有新線索沒有?”阮尚書問。
石叡道:“單大人,誰都想把案情查明白,不想稀裡糊塗,你的堅持,我們也能理解,但畢竟牽扯到皇太子,你不至於天真到‘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吧?”
“耿保元怕是已經死透了,怎麼也牽扯不到太子那兒,你千萬別鑽牛角尖。”
單慎一人迴應了一個笑容,嘴角弧度不高不低,眼中笑意一絲沒有。
這是他鑽牛角尖的事兒?
他分明是上了賊船,只能拼命劃大槳!
當然,這兩位的話,單慎多多少少還是聽進去了三分,起碼,新掌握的線索就不在早朝上提了,等下朝後還是去禮部問殿下。
單慎是這麼想的,金鑾殿裡,老老實實站在隊列之中,縮着脖子當鵪鶉。
可有人不滿意他鵪鶉,顧恆甚至主動問起了案情。
“這……”單慎只能站在殿中央,斟酌道,“還在調查之中……”
說完,他擡頭迅速看了太子與聖上一眼。
太子神情冷漠,壓着不滿。
聖上視線灼灼,看得單慎快要汗流浹背。
正要擡手摸一摸汗水,單慎動作倏地一頓,他好像在聖上的目光裡品讀出了“鼓勵”?
難道,看走眼了?
單慎心中驚訝,又擡頭看去,對上聖上的視線。
好傢伙,竟然當真飽含鼓勵。
聖上竟然鼓勵他積極提問、主動質疑?
這……
一時間,單慎不能完全揣摩清楚聖意,但他起碼想明白了,輔國公爲何會如此膽大。
果然是深受聖上信賴的近臣。
難怪國公爺會說,雷聲大、雨點大,卻不會衝着順天府。
這番佈局,原來是順從了聖上的想法。
那他單慎總不能和聖上對着幹吧?
聖上想讓他問,他不問,他豈不是成了個愣頭青?
單慎深吸了一口氣,底氣有了:“臣想問殿下,您對劉迅的那位外室,是否還有印象?”
李邵抿了下脣。
突然被問起來,他其實已經不記得那女子的名字了,但腦海之中還有映出了那張臉,柳葉眉、丹鳳眼,襯得那顆淚痣格外灼人。
“單大人有話直說,”李邵的喉頭滾了滾,“我昨兒就說了,有證據就拿出來,沒證據就別東問一句、西問一句!”
單慎聞言,從袖中取出了信封,道:“那位外室名喚玥娘,這是她離京前留下的手書,已經與她留在順天府案卷上的字跡比對過了,確定是親筆。”
“上頭寫着,正月初二,劉迅讓她去戲樓聽戲,在雅間裡她見到了殿下,聽戲過程中,她察覺到您一直在看她,您對她不懷好意。”
“玥娘心生驚恐,之後曾與劉迅提起此事,劉迅卻隱約透露出想讓她侍奉殿下的意思,玥娘只好裝作聽不懂應付過去了。”
“到了四月中旬,劉迅有一回醉酒後說漏了嘴,把耿保元劫人卻失蹤的事情吐露出來,玥娘知道那姑娘僅僅因爲與自己長得十分相像就遇着了危險,內心惶恐,也怕太子舊事重提,劉迅真把她獻出去,因此留書逃離京城。”
“臣使人去戲樓問過,初二那日的確有貴客去聽戲。”
“玥娘這份手書上的證詞,與先前所得的證詞也都對得上。”
“殿下,您看上那玥娘,於是劉迅、耿保元、錢滸琢磨琢磨着就去劫人了,是這麼一回事吧?”
單慎一口氣說完,眼觀鼻、鼻觀心,不管李邵是個什麼反應。
李邵聽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劉迅混賬,卻沒想到那混賬居然還讓外室留下了這麼一封信。
不,不應該的。
留書也是留給劉迅,劉迅會傻到沒有把信銷燬?
“單大人,”李邵一字一字道,“你僞造證據?你說是她親筆就是她親筆的?你比對的是你順天府的留檔,都是你的一言堂!”
單慎噗通就跪下了,背卻挺得直直的:“臣沒有僞造手書,殿下信不過順天府的鑑定,也可以讓別的官員到順天府來作比對。臣知道耿保元的案子涉及到殿下,不敢有絲毫怠慢,也絕不敢胡亂生事。”
李邵一張臉都氣紅了。
供詞上說的正月初二,他已經想起來了,但他不相信戲樓的人還會記得一年前的事。
況且,他微服出宮,根本無人知他身份!
他的確看了玥娘幾眼,可他從沒跟劉迅討過人,一個跟了劉迅這麼久的女人,他能收用?
穿劉迅的破鞋?劉迅配嗎?!
後頭的事情就更莫名其妙了,他已經講過很多次了,劉迅、耿保元他們揹着他搞什麼,他根本就不知情,他也沒有吩咐過!
可偏偏,說不通!
“你說說,這留書怎麼到你手裡的?”李邵問。
單慎沒把輔國公供出來,只道:“按規矩,順天府該保護人證物證,臣不能說。”
“你!”李邵氣得重重拍了下扶手。
肯定是徐簡!
別以爲他猜不到!
“行了!”聖上轉頭看了眼李邵,沒有說什麼,只起身從御座下來,一直走到單慎邊上、給了他冷冷一眼,“真是烏煙瘴氣!”
說完,他大步向着殿外走去。
曹公公見狀,趕忙喊了退朝,帶着儀仗追上去。
李邵也起身下來,咬牙切齒問單慎:“你和徐簡有完沒完?!”
單慎硬着頭皮,道:“恭送聖上、恭送殿下!”
恭送走了,金鑾殿裡一下子熱鬧起來,議論紛紛。
單慎顧不上聽,擡腳就走。
留在這兒,等着被圍起來問嗎?
早朝上的這些消息,沒過多久,就會在千步廊裡傳開。
當然,也不用多久,就全傳到了輔國公府。
林雲嫣剛用完早飯,在屋裡走動消食。
徐簡看着她道:“這把火燒得夠李邵難受了。”
林雲嫣也笑。
那封手書,是她讓玄肅送去順天府的。
當時她和玥娘做交易,幫助玥娘離開京城,這封七分真、三分假的手書就是其中一個條件。
劉迅當然沒有醉酒失言,玥娘原也不要污衊劉迅,但那些事情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她猶豫過,還是照着林雲嫣的想法,寫了這份手書。
林雲嫣捏着書信,以備不時之需。
沒想到半年多了,還真等到了有用的時候。
想來,李邵對這份意外之禮應該很“滿意”,她得再使點兒勁,再給李邵備一份大禮。
李邵怎麼說呢,他肯定不聰明,但他在一些針對他的惡意上,很有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