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船在海面滑行,一艘又一艘,不規則地、放射性地駛往了大海。一盞盞的小燈,點綴着海,點綴着夜,像無數的螢火蟲,在閃爍着。馬達的聲音,單調地“波波波波”地響着,擊碎了那寂靜的夜,也填補了那寂靜的夜。
江浩和曉霜坐在船頭上,浴在那海風之中,和星空之下。他們身邊放了大批的食品,有滷蛋、雞腳、豆腐乾、麪包、牛奶、三明治、椰子餅乾、汽水……簡直是一大箱。但是,曉霜什麼都不吃,只在那兒猛啃雞腳。啃完一隻再啃一隻,她啃得那麼細心,腳爪上的一絲絲筋脈都會咬碎來吃。她的吃相併不雅觀,每當手上油汁淋漓的時候,她就猛舔手指頭,像小雪球一樣。雪球伏在她的腳下,乖乖地,靜靜地吃着她丟給它的骨頭。
江浩望着曉霜,她那津津有味的吃相使他又驚又喜,他總在一種嶄新的喜悅裡去發現她更多的東西。例如,她能接洽到這條船,那老漁夫幾乎是毫不猶豫就接受了他們。他想,那漁夫是很熟悉曉霜的;他也想,曉霜絕不是第一次隨漁船出海。那麼,以前伴着她出海的那些男孩子是誰?這想法刺痛他,而在這隱隱的刺痛裡,她晚上說的那些荒唐的言語就在他腦中迴響:有個男孩爲她自殺了,她和兩個人在牀上,她吃迷幻藥,她被三個學校開除,她住了兩年感化院……他凝視她,她那白晳的小臉在月光下顯得又單純,又潔淨,又明朗,又稚氣,她那閃爍着的眼睛像穹蒼裡的兩顆寒星,明亮,深遠,而皎潔。不!她所說的一切,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在撒謊。爲什麼?她在試探他?還是要嚇走他?她怕愛情?她在逃避愛情?她被傷害過?還是傷害過別人?
她轉頭看了他一眼。
“你爲什麼一直盯着我看?”她問。“我要你出來看海,並不是看我!”
“你比海好看。”他說。
她瞟了他一眼,伸手拍拍身邊的甲板,柔聲說:
“你坐過來一點!”
他受寵若驚。繞過了繩圈、魚網、鉤絆……和一些不知名的物品,他坐到她身邊去。那塊位置很小,他和她擠得緊緊的,他嗅得到她的髮香,和她身體上、衣服上所蒸發出的一種屬於女性的、甜甜的、清清的、如蜜如糖的香味。這香味把船上的魚腥味和汽油味全壓下去了。他竟心猿意馬、神思恍惚起來。
“看那天空!看那海洋!”她說,她的聲音裡忽然充滿了某種莊嚴,某種熱情。她的臉發光,眼睛明亮,像個宗教狂面對她所崇拜的神祇。“你看到那天空了嗎?它黑得那樣透徹,黑得看不見底,黑得像塊大大的黑色天幕。可是,星星把它穿了孔,那些星星,它們閃呀閃的,似乎會說話,似乎在打在燈號,似乎要在這黑暗的神秘裡,去找尋一些東西。我常常坐在這兒,面對這些星星,只是問:你們在找尋什麼?你們在找尋什麼?就像我常問自己:曉霜,你在找尋什麼?”
她的語氣,她的神情,使他驚奇而感動,他伸出手去,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她那細小的胳膊是瘦瘦的,軟軟的,涼涼的。他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她不動,她的眼光像着魔似的看着那海水。她的短髮在海風中飛舞,飄拂在額前和麪頰上。
他順着她的眼光往海面望去,海水遼闊而無邊,幾乎是靜止的。在這樣的暗夜裡,你看不出浪潮也看不出波動。月光均勻地灑在海面上,反熠出無數像十字型的光紋。那海,竟像一大片磨亮了的金屬品,光滑,細緻。但是,哪兒有如此柔軟的金屬品,它柔軟得像絲絨,在海風中細細柔柔地,難以覺察地起着皺紋。
她回頭看他,髮絲拂過了他的面頰。
“好美,是不是?”她問,把最後的一根雞骨頭丟給雪球,她用化妝紙擦乾淨了手指,擦乾淨了嘴脣,用雙手抱着膝,低語着說,“有時候我想到海水裡去撈星星,有時候我覺得海面的那些閃光,是星星摔碎了,跌進了海洋裡。海洋是兼容並收的,它吞睡一切,不管美的、好的,或是醜的、壞的……它吞噬一切。但是,在表面上,它永遠美麗!噢,江浩,你不覺得海美得好可怕嗎?當它發怒的時候,它擠碎船隻,卷噬生命,撕裂帆桅……而平靜的時候,它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它這樣躺在那兒,溫柔,優雅,帶着誘人的魅力。哦,它是千變萬化的,它是神秘的,它是令人着迷的!江浩!”她把下巴擱在膝頭上,一瞬也不暁地看着海洋。“我崇拜它!我崇拜海洋,崇拜它的美,也崇拜它的殘酷。”
他若有所悟地凝視她。
“我懂了。”他說。
“懂什麼了?”
“你就像個海洋,時而平靜無波,時而怒潮洶涌;時而美麗溫柔,時而又殘酷任性。”
她的眼光閃了閃,像跌進海洋裡的星星。
“我殘酷嗎?”她問。
“相當殘酷。”
“舉例說明!”
“今晚,你說了許多許多事,你自己相信那些事嗎?”他緊盯着她。
“那是真的!你不肯面對真實。”
“是我不肯面對真實,還是你不肯面對真實?”
“我的世界裡沒有真實,”她悲哀地說,“我活在一個虛僞的世界裡!”
“哈!瞧!”他勝利地說,“你一直在自我矛盾,你一直在逃避什麼。你忽悲忽喜,你變化莫測……”
“我是個神經病!”她接口說。
他伸手去拂弄她耳邊的短髮,用手指滑過她的面頰。
“你是個神經病,”他說,“一個又可愛又美麗的小神經病,一個小瘋子!曉霜。”他深吸了一口氣,衝口而出地說,“老天作證,我快爲你這個小瘋子而發瘋了!”
她迅速地轉過頭去望着大海,她的身子難以覺察地顫慄了一下。忽然,她就轉換了話題:
“你說,你要告訴我你哥哥的故事。”
“別殺風景,”他熱情地說,“我現在不想談我哥哥,那是個很殘忍的故事!”
“你要談,因爲我想聽。我對殘忍的故事最有興趣。”她垂着睫毛,望着船舷下的海水,那海水被船捲起一團白色的泡沬。她的手指碰到了一圈繩索,她把那潮溼的粗繩子拿起來卷弄着。“說吧!”
“你一定要聽?”
“並不一定,”她聳聳肩。“你哥哥的世界距離我很遙遠。你真不想講,就不要講!或者,你還沒有把這故事編完全,等你編好了再講也一樣。”
“你以爲我和你一樣,會捏造故事?”他有些惱怒。“我告訴你,我哥哥是個癡情種子,你信不信?”
“不信。”她簡單地說,“世界上從沒有癡情的男人!至於什麼‘癡情種子’這類的字眼,是小說裡用的,真實的人生裡,愛情往往是個殘酷的遊戲!”
“你最起碼承認愛情遊戲是殘酷的吧?”
“這個我承認,因爲我正在玩這個遊戲,還害死過一個男孩子!”
他打了個冷戰。
“真有那個男孩子嗎?”他問。
“不說!不說!”她及時地喊,“我要聽你的故事,並不想說我的故事!”
他握緊她的手。
“等我說完這故事,你肯不肯認真地、真實地、把你的故事說給我聽?”
她遲疑了一會兒。
“好。”她乾脆地說。
“不撒謊?”
“不撒謊。”
她的允諾使他的心評然一跳,使他振奮,也使他歡愉了。因爲,這簡單的“不撒謊”三個字裡,最起碼已經承認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故事是“撒謊”的。她顯然沒有發現自己泄露了的秘密,她正沉浸在她那份強烈的好奇裡。看到江浩面有喜色,她驚奇地問:
“你那個‘殘酷’的故事很‘有趣’嗎?”
“不不!”他慌忙收拾起自己的得色,整理着自己的思想。真要去敘述江淮的故事,卻使他悲哀了,他的臉色沉重,眼光黯淡。“那是個很悲慘的故事。”
“哦?”她坐正了身子,雙手抱着膝,嚴肅地看着他,一臉的正經和關懷。“說吧!”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坐到她對面去,靠在救生圈上,船身在起伏波動,他忽然覺得頭有些暈,而喉中乾燥。開了一瓶可樂,他一面喝着,一面擡頭看了看遙遠的海面,在那黝黑而廣闊的海面上,疏疏落落地散着別的漁船,漁火把海洋點綴得像個幻境,不知怎的,這漁火,這海洋,這天空,這夜色……都帶着抹愴惻的氣氛,而他,很快就被這氣氛所包圍了。“我和我大哥相差了十歲……”他開始述說,“換言之,當我大哥讀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纔讀小學三年級。所以,有關我哥哥這個故事,我並沒有親眼目睹,更沒有參與。我所知道的,都是我兩個姐姐和我父母們談起的時候,我聽到的一些零碎的資料。儘管零碎,也可以讓你知道,世界上有怎樣無情的女人,和怎樣癡情的男人!”
她似乎震動了一下,用手拂了拂自己被海風吹得凌亂的頭髮,她低語着說:
“唔,開場白不壞,言歸正傳吧!”
“故事開始在我大哥讀大學四年級的時候。那時,我們全家都住在臺南,只有大哥一個人在臺北讀大學。最初,是他寫信告訴我父母,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一個在某大學讀中文系的女孩子。他信裡充滿了那女孩的名字,他說他愛那女孩如瘋如狂。我父母認爲這是正常現象,也認爲大哥還小,愛情並不穩定,所以,大家常把這粧愛情當笑話來談,抱着‘走着瞧’的態度,誰對它都沒有很在意。父母對哥哥唯一的要求只是,要先立業再談婚姻,因爲我們家庭環境很苦,哥哥讀大學的學費,都是靠自己半工半讀賺來的。”
曉霜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揚着睫毛,定定地望着他,仔細地傾聽着。
“大哥那時一定很忙,他要工作,要讀書,還要戀愛。他寫回家的信越來越少,全家也都不在意。後來,大哥畢業了,受完軍訓,他又到臺北來工作。他弄了一個小型的出版社,面對無數大出版公司,據說他工作得非常非常辛苦,苦得沒有人能想象。他拉稿,他校對,他到工廠去排字,他發行;從印刷廠的小工到送貨員,從編輯到校對,全是他一個人在做。你別看他現在擁有辦公大樓,洋房汽車,數以百計的員工,當初,他確實是赤手空拳,打下這個天下的。”
她閃動了一下睫毛,說:
“不要丟掉主題,那個女孩子呢?”
“你聽我說呀。”他喝了一口可樂,把瓶子遞給她,她就着瓶口,也喝了一大口。然後把瓶子放在腳邊。“你沒受過苦,沒有經過窮困,你不能瞭解窮人家的日子。咱們家是很窮的,好不容易巴望着大哥做了事,全家都期望大哥能匯點錢來養家。那時,大姐二姐和我,三個人都還在讀書,父親賺的錢,實在不夠用。可是,大哥沒有寄錢回家,他來信說,他雖然工作得像條牛,仍然入不敷出……”
“情有可原!”她插了句嘴。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是的,我們也認爲這是情有可原的,創業本就是件艱苦的工作。直到大姐高中畢業,到了臺北,才拆穿了整個的謎底。”
她蠕動了一下身子,眼光灼灼然,光亮如星。
“我前面說過,哥哥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大學生,中文系。是的,哥哥確實愛上了一個女孩,但是,既非大學生,更去他的中文系!他愛上一個蒙大的……”
“蒙大?”她不懂地皺起眉。
“蒙的卡羅大舞廳!這是術語,你不懂嗎?星大就是星加坡大舞廳!國大就是國際大舞廳!黎大就是夜巴黎大舞廳!總之,哥哥是在戀愛,發瘋一樣地戀愛,發狂一樣地戀愛,發癡一樣地戀愛,對象卻是個舞女!不,別說話!你以爲我輕視舞女嗎?我並不輕視舞女,舞女是國家允許的職業,是正常的職業!舞女潔身自愛的,也大有人在。但是,聽說,我哥哥愛上的這個舞女,卻是個人盡可夫的拜金主義者,是個不折不扣的蕩婦!”
曉霜的腳動了一下,碰翻了放在甲板上的汽水瓶,“眶哪”一聲,瓶子碎了,可樂流了一地。小雪球慌忙跳起來,莫名其妙地抖動着它被濡溼了的毛。曉霜俯下身子,把汽水瓶的碎片小心地拾起來,丟進大海中。江浩也彎着腰幫忙,這一場混亂打斷了那個故事。好一刻,曉霜才坐回她的原位,擡頭望着他,她的眼珠黝黑。月光下,她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你用‘聽說’兩個字,”她說,“證明你對這故事的可靠性並不肯定,所有聽說的故事都是假的,都經過了加油加醬,甚至造謠生事。”
“我大姐不會造謠,她是個最老實的女人。何況,我二姐後來也到了臺北,證實了這件事。這在我家,是個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只有我爸最冷靜,他說大哥總有清醒的一天,對付這種事,只能見怪不怪,聽其自然。”
“好吧,”曉霜甩了甩頭,把額前的短髮甩到腦後去。“你繼續說吧!他愛上了一個——蕩婦,然後呢?”
“你看過毛姆的《人生的枷鎖》嗎?”他忽然問。
“我知道那個故事。”
“同樣一個故事,在我哥哥身上重演。據說,我哥哥白天發狂一樣地工作,工作得幾乎病倒,晚上,他就坐在那舞廳裡,呆呆地看着那舞女轉檯子,跳舞,和別的男人勾肩搭背,甚至一跟別的男人出去消夜。我哥哥每晚每晚坐在那兒,像個傻瓜,像個瘋子,像個癡人……從舞廳開門一直坐到舞廳打烊。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終於贏得了‘火坑孝子’的雅號。所有的舞女都把他當笑話看,當笑話談,當故事講。我不知道我哥哥到底怎麼捱過那些難堪的日子!但是,他忍受着,他什麼都忍受着,把他辛辛苦苦賺的每一分錢,孝敬給這個舞女。”
她深吸了口氣,眼睛更深更黑更亮。
“然後呢?”
“據說,這舞女是相當漂亮的,能把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女人一定都很漂亮。大姐說,這舞女在當舞女以前,確實對大哥動過真情。以後呢?你知道,貧窮的大學生養不起奢華而虛榮的女人!那舞女進入舞廳後,就整個變了,她看不起大哥,她嘲笑他,當衆侮辱她,叫他滾!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用盡各種方法凌辱他。而我那可憐的大哥,卻固執地守在舞廳的那個角落裡,忍受各種折磨,忍受各種冷言冷語,忍受各種輕視,也忍受她和別的男人親熱。我曾聽到我大姐痛心地告訴我母親,說我大哥已經‘失魂落魄’,她說,什麼叫失魂落魄,她到那時才能體會!”
他停了停,夜很靜,船停了。漁夫們正忙着撒網入水,那些大網在空中形成一個優美的弧度,就悄無聲息地沒入海水裡。遠處的天邊,星星仍然在璀燦着,天幕仍然黑而蒼茫。其他的船隻散佈在海面上,點點的漁火也像點點的星光。天上有星星,海面也有星星,彼此都閃爍着,像在互相呼應,也像在互相炫耀。
“你的故事很難成立,”終於,曉霜說,她的聲音冷靜而深邃。“你哥哥爲什麼要愛這樣一個女人?照你這種說法,這女人幾乎一無可取!”
“她是漂亮的!”
“你哥哥並不膚淺到只喜歡漂亮女人吧?”她咄咄逼人地說,“再說,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多得很。我想,比這個舞女漂亮的女人一定有,你哥哥總不是色情狂,只要漂亮就喜歡?”
“你完全錯了,大哥這一生,大約只愛過這一次,最近,他又戀愛了,我認爲這
次是不完全的,只能算半次!”
“什麼意思?”
“你聽我說吧!我哥哥和那個舞女,前後糾纏達五年之久。據說,那舞女並不是完全不理我大哥,每次我大哥下決心要脫離她的時候,她又會主動地來找我大哥。有時,她會醉醺醺地對我大哥唸詩念詞……聽說,她有非常好的國學根柢,於是,我大哥就又昏了頭……”
“你前後矛盾!”曉霜很快地說。
“怎麼?”
“你一直說,是你大哥片面在追那舞女,而那舞女凌辱他,欺侮他。現在,你又說你大哥不要理那舞女,而那舞女卻勾引他,主動找他。到底他們兩個,是誰在糾纏誰?誰在追誰?”
江浩被問住了。他注視着那一望無際的海洋,那天與海交接處的一片蒼茫,呆呆地愣在那兒,用手託着下巴,他沉思良久。然後,他比較公正地、經過思想地說:
“我想,他們是彼此在糾纏彼此。人生常常是這樣,會把自己陷進一種欲罷不能的境況裡。那女人只要不是木頭,她不可能不被大哥感動。我猜,在感情上,她可能偏向大哥,在虛榮上,她卻拒絕大哥。窮小子永遠填不滿一顆虛榮的心。”
“後來呢?”曉霜問,“那舞女一定被什麼大亨之類的人物金屋藏嬌了?”
“你錯了,那舞女死了。兩年前,她死了!這是最好的結局。像我父親說的,多行不義必自斃。死亡結束了這整個的故事,我大哥不必再去舞廳苦候,他把全副精力放在事業上,纔會有今天的成就。”
“那舞女怎麼死的?她很年輕,是不是?”
“聽說,她喝醉了酒,半夜在路上逛,被車撞死的!”
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他驚覺地擡頭看她,幫她把衣服拉好。海風很大,夜涼如水,他把她的手闔在手中,她的手在微微顫抖。他不安地問:
“怎麼?你冷了!我們到艙裡去。”
“不要,”她很快地說。“我很好,我喜歡這海風,也喜歡這天空,我不要到艙裡去。”她盯着他。“你還沒有說完你的故事。”
“說完了。”他嘆口氣,“就是這樣,我大哥欠了那舞女一筆債,等她死了,債也還完了。”
“那麼,你爲什麼說你大哥又開始戀愛了?而且只是半次戀愛?什麼叫半次戀愛?”
他微微一凜。不安爬上了他的眉端,爬上了他的眼角,爬上了他整個面龐。
“希望不是那個舞女的魂又來了!”他懊喪地說,“你相信嗎?在那個舞女死去兩年以後,忽然有個女孩從海外飛來,自稱是這個舞女的妹妹!我那被魔鬼附身的哥哥幾乎在見她第一面時就又愛上了她!姐姐去了,妹妹來了!我哥哥欠她們陶家的債,似乎永遠還不清……” “這個妹妹愛你哥哥嗎?”
“我怎麼知道?大哥不許我見她,生怕我說話不小心,會傷害到她的姐姐。我想,我那個半瘋狂的大哥,說不定會告訴那個妹妹,說她姐姐是個聖女!我大哥就做得出來,他能委曲求全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他又戀愛了,你信任這種愛情嗎?他愛的是現在這個女人,還是那個‘舞女的妹妹’?所以,我說這隻能算半次戀愛。在我想,他不過是愛上了陶碧槐的影子。”
“陶——碧槐。”她喃喃地念。
“這是那舞女的名字,那個妹妹叫陶丹楓。”
她低下頭去,忽然變得好安靜,她在沉思。沉思了很久很久,然後,她擡起眼睛來,靜靜地看他。她眼裡有種奇異的、莫測高深的光芒。月光閃耀在她臉上,也閃耀在她眼睛裡。海浪拍擊着船身,發出有節拍、有韻律的音響。這樣的夜色裡,這樣的海洋上,人很容易變得脆弱,變得善感,變得自覺渺小,因爲神秘的大自然天生有那麼一種難解的憂鬱,會不知不覺地把人給抓住了。她眼底就浮起了那抹難解的憂鬱,海洋把它奇特的美麗與神秘全傳染給她,她對他注視良久,才低低地說:
“江浩,你爲什麼恨那姐妹兩個?”
“我恨嗎?”他惶惑地問。
“你恨的。你認爲姐姐是魔鬼,妹妹是幽靈。同一個故事常會有不同的幾面,假若那個姐姐不死,說不定她會告訴那個妹妹說,你哥哥是妖怪。”
“爲什麼?”
“不爲什麼,”她望着海洋。“我只是這樣猜想。”
她不再說話,看着海,她的眼光迷迷濛濛,恍恍惚惚的。她的神思似乎飄浮進了一個不爲人知的世界裡。她把頭半靠在船肢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對她看去,她好像快睡着了。他坐到她身邊去,伸手挽住了她,她的頭一側,就倒在他的肩上了。他挽着她的腰,憐惜地說:“如果你想睡,就睡一睡吧!”
她發出一聲呻吟似的低語:
“你今晚像個大人。”
他微笑了。
“這正是我想講的話。你今晚纔像個大人。”
“或者,”她含糊不清地、神思恍惚地說,“我們都在一夜之間,變成大人了。成長,往往就在不知不覺中來臨的。是不是?”她把頭更深地倚在他肩窩裡,不知所以地嘆了口氣。“江浩,”她幽幽地說,“當了大人以後,你就要拿得起,放得下,禁得起挫折了。”
“我什麼時候拿不起,放不下?禁不起挫折過?”他失笑地問。但是,她沒有回答,她的呼吸均勻,軟軟地、熱熱地吹在他的頸項裡。她大約睡着了。他用衣服把她蓋好,把她的頭挪到自己的膝上,這樣一折騰,她又醒了。她惺忪地睜開眼睛,問:
“你說什麼?”
他攬住她的頭,心中一動。立即,他輕聲地、把握機會地問:
“你今晚告訴我的那些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什麼話?”她的眼睛又閉上了。
“有個男孩爲你自殺了。”
“當然是假的。”她誇張地打了個哈欠,彷彿睡意深重,深得無心撒謊,也無心去捏造故事了。“沒有人爲我做那種傻事,真奇怪。”
“吃迷幻藥呢?”
“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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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三個學校開除?”
“假的。”
“和兩個男孩睡覺?”
“假的!”
“進感化院?”
她笑了,用手緊緊地環住他的腰,把面頰埋在他懷中。
“我到感化院去幹什麼?我雖然很壞很壞,與感化院還是絕緣的。江浩——”她拉長了聲音。
“什麼?”他柔聲問,心裡在唱着歌,一支十萬人的大合唱,唱得驚天動地,唱得他心跳氣促,唱得海天變色。唱得那星星在笑,月亮在笑,海浪在笑,漁火在笑。他自己,也忍不住在笑……
“江浩,”她呢噥地、喃喃地說,“我編那些故事給你聽,爲的是要嚇走你。現在,我改變了主意,我不要你懷疑你自己的眼光,但是,請你——不要恨我。”
“恨你嗎?因爲你撒那些小謊嗎?”他溫柔而驚訝地說,“不,我不恨你——”他忽然覺得懷裡溼溼的,他一驚,伸手摸她的臉,她滿臉都是淚水。他嚇了一跳,心中的合唱大隊全嚇跑了。“曉霜,你怎麼?你哭了?爲什麼?我不恨你!我發誓!”他急切地喊,“真的,我發誓!”
“好,你發過誓了!”她說,把面頰躲在他懷中,閉上了眼睛。“我沒哭,是露水。夜晚的海面都是露水。”她的聲音好柔美好柔美。“我想睡了,別吵醒我!”
他用外套把她裹得緊緊的,擡頭望着天空的星辰和明月,他胸中那十萬人的合唱隊又回來了,又開始高歌,開始奏樂了。遠遠的海面上,日出前的第一抹微曦,正像閃電般突然從海里冒出來,迅速地就擴散在整個天空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