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神神秘秘,要寡人和滿朝臣子來他家的田地做什麼?還以爲會見到你家的田地冬天長出莊稼來呢,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不過這味道實在太難聞了”
白家的田地旁熱鬧非凡,五百秦宮衛士如臨大敵般圍上了這快肥田,嬴渠樑在田邊搭了個坐,有些好奇地看着白棟,文武百官也都在竊竊私語;這個時代的關中平原是沒有過冬莊稼的,冬天就成了養護地力的好季節,養護的手段很簡單,多半是將燒過的草灰覆蓋在地上,再加入一些人肥畜肥就好,一場冬雪過後,肥料滲入土中,就叫做瑞雪兆豐年,來年必會有個好收成。
衛鞅說商家侵農,白棟就請了嬴渠樑和百官來他家的田地,顯然是要證明什麼,而且多半與地力、產量有關。老秦的官員們沒有蠢人,一猜就猜到了白棟的心思,更是見多了他的手段,認爲在白家田地中發生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可以理解,大家更是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只是目前看來很讓人失望,白家的田地一樣無法在冬天種莊稼,而且味道還很怪,逆着風還好,若是迎着風,那地裡的臭氣能把人薰個跟頭,這絕非是簡簡單單的人畜肥料所致,天知道這小子在地裡加了些什麼玩意兒?
“白左更,你家田中究竟用了多少糞尿,真是太臭了!大冷天的將寡人和各位臣子叫來,該不是來聞這種味道的吧?有什麼花樣就快使出來好了。寡人可不想在這裡吃午飯!”
嬴渠樑望着白棟,心中很是無奈。
“君上有所不知。人類的種植手段其實古今演變不大,無非就在一個‘肥’字。黃帝堯舜時,還只是最簡單的刀耕火種,燒些荒草就算是養地,拿石刀在地上戳個洞就可以種莊稼,所以產量低下;到了商代,才知道冬日養地,當施尿糞。如此才能使來年產量增加,而臣下在夢中之國”
“怎麼又是夢中之國?”
嬴渠樑看了一眼笑嘻嘻的白棟:“寡人的耳朵裡都聽出繭子了。你也不用繞圈子,是不是又‘發明’了什麼厲害的肥料,可以提高地力增加莊稼產量?左庶長說老秦人丁不足,所以要重農抑商,你就提出增加產量的法子來反駁他?是不是這麼一回事兒?”
衛鞅眼睛亂轉,圍着田地已經走了幾個來回。別人怕臭。他卻彷彿身入蘭麝之室,居然還張大了鼻翅子聞,似乎這味道好極了。見到嬴渠樑詢問,他便插口道:“君上所見正是,白左更家中的田地與衆不同,養護地力所用的肥料似乎不僅是人和豬羊的糞尿。其臭無比,爲鞅僅見。”
甘龍和菌改這些老臣就坐在嬴渠樑身旁,聽到衛鞅居然這樣說,菌改哈哈大笑:“小子好本事啊?原來你用鼻子聞一下,就能分辨糞尿的種類?怪不得方纔如此專心呢。本中更還以爲你喜歡這樣的味道”因爲不是在朝堂,他在嬴渠樑面前也可縱聲大笑。叫衛鞅一句小子也是理所應當的。
衛鞅望了菌改一眼:“中更說得是,鞅既要‘重農抑商’,自然要對農事下些功夫。老秦得關中之利,擁有天下五色土中最肥厚的黃土地;此土本性醇厚,且能容外肥,燕地黑土所用外肥不過三分,關中黃土則可納五分,因此用肥若是得當,且有足夠的農力與耕,就算我老秦人丁數量比不得魏國,糧食產量卻未必會低了,畢竟魏國土地半黃半黑,並非天下第一等肥沃的土地。”
華夏文明,源出關中。此時的黃土地可不是日後的黃土高原,而是黃帝分五土中最爲肥沃的黃色土。自鳳鳴岐山到秦漢鼎盛,再至漢唐,華夏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皆不出三晉,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黃土地的地力雄厚,又得涇、渭、洛、大河之水;就連這個時代最好的糧食麥子也是關中種植的最多,楚地所謂一年兩熟的莊稼,其實是營養極差口感更差的先秦水稻,這東西可不比後世的稻米,吃不習慣的人入口就會吐出來,因爲味道是酸的,甚至還不如關中所產的雕胡飯。
衛鞅並不是信口胡說,而是真正下過研究功夫。
“哦?如此說來左庶長是下過苦功的,寡人果然沒有看錯人。”嬴渠樑微微一笑,望着白棟道:“白左更以爲如何?”
“左庶長當是下了一番苦功,不過卻是隻知其理、不明其用。君上,關中黃土能夠承受的肥力遠非紅土、黑土可比,可我們是否完全餵飽了黃土呢?非也!如今所用之肥,不過人畜糞尿而已;人食五穀、羊吃草料,豬爲雜食,卻始終無法脫離地域的限制、也就是一方水土之限,因此肥力也被先天限制。白棟以爲,要讓地力達到充沛巔峰,就必須要打破這個地域肥料的限制纔對”
衛鞅聽得大爲好奇:“白左更所言鞅從未聽聞,請教又該如何打破肥料的地域限制呢?莫非我們還要派出車馬,卻山東各國收納各國人畜的尿糞不成?對了,似乎魏人吃得東西也與老秦人沒有多大不同,魏國的豬羊也不見得會去吃魚鮮”
這句話引得嬴渠樑和滿朝文武大笑不已,就連老甘龍這樣穩重的老臣都笑得連連打跌。白棟的說法確實太過可笑,這與政見無關,此刻他們都變成了衛鞅的支持者,很想聽聽白棟會如何解釋。
“能夠打破肥料地域限制的唯有鳥糞!禽鳥飛行萬里,春日北上,到了秋日又會南下,一路上遇糧吃糧、遇蟲吃蟲,而且多爲活蟲;所以鳥類糞便是結構最爲完善、肥力最強的肥料!君上和各位同僚認爲白家田中臭味奇特,就是因爲白家會在固定地點投放鳥食。引誘這些禽鳥落地,它們吃飽了。多半就會‘方便’後才走,而後白家就會收集這些鳥肥,將其與人肥畜肥混合施入土中,才成今日之獨特臭味。君上此刻耐不得這田中的臭味,可到了明年夏收時,卻會發現白家田中產量是別家田地的兩倍有餘!”
美洲鳥糞被發現後,歐洲的糧食產量便得到了極大的提升,這就是新大陸物種交換帶來的好處。先秦時期自然還不具備發現新大陸的條件。可白棟提出的‘肥料地域限制’卻與美洲鳥糞是同一個道理,這是科學,可不是胡說八道。
“兩倍有餘?若是老秦所有的田地都用鳥糞,豈非就沒有了缺糧之虞?”嬴渠樑聞言大喜,深深呼吸了一口白家田邊特有的味道,這哪裡還是臭的,簡直就是‘芳香無比’。
“白子謬論!鞅也曾入農家深研。如何不知用肥的道理?像你這樣又是人畜肥料、又是禽鳥之肥,用來種樹就差不多,用來種莊稼恐怕會適得其反。土地無法吸收肥料,種上的莊稼反會‘亢死’,到時莫說是增產,恐怕還會減產!”
衛鞅微微冷笑。想用一個鳥糞來增加產量,繼而反駁自己‘重農抑商’的新法策略,也未免想得太過簡單了。
“若土地不能精耕細作,吸收融合肥料的能力自然不夠,就會出現左庶長所言的‘亢死’莊稼之事。可這並不是肥料本身的問題。我們只需要合理配入各種肥料,並且將土地進一步深耕細作。便不會有問題了。”
“不錯,這正是李悝提出的觀點,魏犁也因此而生。不過要將老秦全國的田地精耕一遍,恐怕要動用大量的人力畜力;國中耕牛的數量是有限的,那就必須要增加農力,可見推行‘重農抑商’更爲切急。”
衛鞅笑着望了白棟一眼,他是論辯名家,往往對手還在鋪陳論點的時候,他便已經開始考慮該如何反駁對方的論據了。白子還是太過大意了啊,你只想到增加肥料可以提升地力,如何就想不到土地便如舊人,老秦的田地習慣了現在的施肥方式,一旦改變,就要徹底深耕方可,否則不燒死亢死莊稼纔怪。可要徹底深耕細作談何容易?老秦的畜力不夠,就要人力補充,最好是商戶工匠都要退商從耕,那便可實現你心中所想了
“誰說要精耕細作就要耗費更多的人力畜力了?若有一種遠勝魏犁的新式耕犁,這個難題也就不爲難題。”
白棟笑道:“君上,臣下已將圖樣交於公輸家主,今日就是交接新犁的日子。只要稍等片刻,新式耕犁就會送來,用此犁耕地勝過尋常魏犁十倍,而且就算沒有耕牛可用,只需要一人牽動、一人扶犁,兩人一日間便可細耕百畝!”
“不用牛力,兩人一日間就可細耕百畝?這絕不可能!”
衛鞅大爲吃驚,不過看他的表情,並非是擔心自己會失敗,反是極爲興奮,似乎是一副樂見其成的樣子。
白棟看了眼衛鞅,心中感到欣慰,這纔是那個一心爲了實現理想而稟公稟忠的衛鞅,樂見的是老秦強盛,哪怕與自己激烈對抗,卻並非出於私心。如今聽到有新式耕犁,首先想到的並非他一力推行的新法可能因此動搖,而是新犁是否真有自己說得那般神奇、能否爲老秦帶來好處。
陣陣竹爆聲從遠處傳來,還有吹奏竽樂的聲音,遠遠就見田隴上走過一隊人來;公輸清滿面春風地走在最前面,幾名公輸家的子弟則喜孜孜地扛着一架形狀奇特的犁具。公輸清也真會別出心裁,居然爲這架梨具披紅掛花,又命人在前面打了一條絹制橫幅——‘盡地力之器’!看這字跡還是楊朱的手筆,用的是白棟新創的隸書。
公輸清興沖沖地來到老秦君臣面前,先對嬴渠樑施禮,又衝白棟擠了擠眼睛:“公輸清幸不辱命。”看他兩個黑眼圈兒比哼哼也差不了多少,白棟笑道:“辛苦公輸兄了。”
“這就是白左更誇耀的新式犁具麼?寡人很是好奇,不知此犁何名?”
嬴渠樑走到曲轅犁前。仔細看了半晌。可惜他是個外行,看着這東西是比魏犁複雜多了。而且出自公輸家之手,應該是個好東西,就是不知實際應用如何。
“此犁名爲公輸犁。是白子所創,公輸家手製,白子胸懷若海,讓公輸家平白佔了些便宜。”
“呵呵,原來如此。公輸先生也不用感動,這小子的便宜可是不好佔呢”
嬴渠樑哈哈大笑:“司農處的人來了沒有?”這次被白棟約到白家田邊。就知道他要指着土地做文章,嬴渠樑是早有準備,隨來的司農處官員可都是真正的農業專家。
兩名司農處的官員應聲而出。這兩人早就按捺不住了,先前白左更的‘肥料區域’理論就已讓他們爲之傾倒,剛纔雖然只是站在遠處觀察這架‘公輸犁’,以他們的經驗也看出是好東西了,這會兒聽到嬴渠樑叫他們。頓時興奮無比,三步並做兩步衝了過來,一人把住犁頭,一人把住犁尾,用手在犁身上輕輕摩拭,又是咂舌又是搖頭。不時發出讚歎聲。
“好了,你們兩個既然喜歡這犁,就到田裡試耕一回吧,看它是否真如白左更所說的那般神奇?寡人就在上面看着,你們兩個要認真揣摩。對寡人如實回報!”
“諾!”
還真是農業專家,兩個司農處的官員稍做熟悉。就將這架‘公輸犁’輕鬆搬到了田中,一人在前面牽引,一人在後面扶推,開始時似乎用力過猛,前面的人腳步一空,險些崴到腳,後面推犁者則身體前傾,下巴險些頂在了犁尾上。
“這犁真的如此省力?”
除了這兩名司農處的官員,衛鞅算是這幫貴族中最識農時之人,如何看不出這片地先前雖翻耕施過肥,可是前些天的一場大雪後,又被凍住了表層?如今沒有牛,若是用魏犁,兩個人必須出盡全力才能犁開土面,尤其是剛起步時最爲困難,需要花費的力氣也是最大。
兩名司農處的官員自然也是內行,所以在起手時都用上了吃奶的力氣,不想手中一虛,地面就被輕鬆犁開,還險些因爲用力過大傷了自己。
兩人驚喜萬分地互望一眼,開始緩緩用力,果然感覺輕鬆無比,而且還發現只要輕輕轉動犁尾,就可牽引前置犁盤左右晃動,如此一來,犁道不但又深又寬,就連兩側泥土也被同時鬆動,這等於是走一遍就有魏犁走上兩個來回的效果!
沒吃過豬肉也該見過豬跑,嬴渠樑和貴族大臣們雖然沒正經種過地,卻也瞭解農夫犁地的場景;若是沒有牛,前牽的那人都要背弓如蝦拼命拉拽,犁具纔會向前移動,往往幾趟下來,就要換人才行。
可看這兩名司農處的官員哪裡有絲毫費力的感覺?一人從容把住犁尾,一人輕輕拉着犁繩,腳下也很輕鬆,偏偏拉出的犁道卻是又深又寬,到了田邊盡頭,兩人輕輕一轉就將犁頭掉轉了過來,渾然沒有魏犁轉頭時的艱難。
兩個傢伙似乎拉上癮了,若不是嬴渠樑及時喊停,他倆能把這畝地全數犁過一遍,戀戀不捨地放開犁車,來到嬴渠樑面前,不等嬴渠樑詢問,已異口同聲道:“君上,此犁遠勝魏犁,乃爲農家神物!”
“哦?以你等看來,此犁是否可以大大節省人力畜力?”
“回稟君上,農家得此犁,如得一牛之力!若是以牛力牽引,立成十牛之功!”
“很好!你們下去休息吧”
嬴渠樑望了白棟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白左更啊白左更,你個好小子!寡人今日算是沒有白來一趟。左庶長,你以爲如何?我老秦若得此犁,再加白左更用肥的方法,是否就不必重農抑商了?哎,寡人也知糧食比金錢更爲重要,可若是沒錢也不成啊”
“君上,鞅並非不懂商業、更非排斥商家,之所以提出抑商而重農,也是因爲老秦人丁不足,當以田糧爲重;白左更的用肥手段或需驗證,這公輸犁的好處卻是臣下親眼見到了,有此神物,我老秦等於平添一倍人丁,並不弱於魏齊,既然魏齊不會重農抑商,鞅也非愚蠢之人,又怎會無謂堅持呢?”
說到這裡,衛鞅面對白棟深深一拜:“白左更手段通天,鞅輸得心服口服,請受鞅一拜,也請接受鞅之歉意。”
“呵呵,左庶長是爲國而爭,又何必對我道歉?”
白棟哈哈大笑,孺子可教也!如今看來,歷史上的衛鞅之所以會成爲有名的‘酷吏’,甚至被車裂而死,一來是因爲他本性太過固執,一旦認了死理兒,就不會給任何人面子,二來也是缺少一個能夠令他心服口服的‘引導者’。如今自己既然來到了這個時代,還能忍心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滅亡麼?
“多謝白左更,鞅深愧也。君上,臣下以爲,公輸犁當不可外傳,日後無論製造、使用,都應有司農處監督,使用者必須是我老秦之民,用後立即收回!泄露此犁秘密者,一律嚴辦,十鄰同坐!只有如此,方可免得被他國得到製作之法。”
這番話有見地啊,嬴渠樑微微點頭,正要誇獎衛鞅幾句,忽聽白棟笑道:“左庶長又錯了”
PS:Ps:感謝‘猴子請的救兵’‘易23’兄弟的慷慨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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