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一剎那的天荒地老
“小姐在裡面,樑公子請進。”這小豆子也算是和樑豐熟了的,笑着把樑豐讓進房中。碧雲一擡腳就朝裡間衝去,雲梅無可奈何地笑笑,陪着樑豐在外間坐下。
樑豐環顧四周,只一屏、一桌、四凳、兩把交椅,一張靠牆半圓清供。傢俱均爲暗紅翅木,雖名貴卻不顯張揚。半圓清供斜插一支紅掌,兩旁一尊官窯淡青長戟耳瓶,一碟三足蚯蚓文平碗,上面盛着佛手蜜蠟。
屏風上刻的是唐時人物,一羣麗人婀娜迤邐而來,前有奴僕開道,後有崑崙奴執掌儀仗,人物約有三十餘個,分列四扇屏風,衣帶飄飄有出塵之意。當是以杜甫《麗人行》爲張本所畫。
桌爲圓桌,已擺好三碟乾果龍眼、胡桃、臘脯,兩個茶盞。地上鋪着波斯庫姆的純羊毛混銀絲織成的地毯。
雲梅邀樑豐依桌坐下,小豆子上前在茶盞裡倒了一盞開水。雲梅笑道:“昨日見公子不喜點茶,苦無公子青茶相待,只好清水待客,公子勿怪。”樑豐笑道:“不敢,就這樣挺好。”
一時間,碧雲拉着一個女子出來,樑豐擡眼看時,這女子窄袖上襦、裙及圍腰。裙爲淡青色,多細褶,上襦牙白顏色,圍着一帶腰上黃,身高中上,腰身纖細。雲鬢高聳,梳着一個飛仙髻,只插了一兩件不知名的珠翠而已。這女子出來一直低着頭,只見領口處脖頸白如羊脂,正是謝小嫦。
樑豐起身拱手道:“樑豐見過小姐。”
“公子撥冗相見,奴感激不盡。”小嫦深深一福還禮道。樑豐聽在耳裡,只覺吐字輕柔婉轉,略有顫音,可能是緊張所致。
這時小嫦慢慢將頭擡起,望向樑豐。二人對視之下,小嫦俏臉一紅,忙又低頭。樑豐卻呆了一下,自來大宋,這是他見過的第一美女啊,雙目如漆,只剛纔一眼,便覺如寒星劃過長夜一般,眉目如畫,天然一份恬靜清純的樣子。哪裡是後世濃墨重彩畫出來的那些明星可比?
此時此景,樑豐腦子裡冒出宋徽宗初見李師師的感受:“無他,但令爾等白人,改豔服,服玄素,令此娃雜處其中,迥然自別。其一種幽姿逸韻,要在色容之外耳。”
兩人一聲招呼過後,都沒了言語。氣氛頓時尷尬起來。碧雲在旁笑道:“好容易有緣見上一面,別冷了場啊,來來來,以茶代酒,敬公子一盞。”桌上只有兩個茶盞,小嫦端起一盞,放在脣邊輕輕呷了一口放下。樑豐也端起另一盞喝了一口。
雲梅見狀,笑着與碧雲使個眼色道:“公子勿要拘束,你是我們請來的客人,還請稍坐,我和二妹去去再來。”說着起身,碧雲銀鈴般的輕笑着拉起小豆子跟着出去,順手把房門帶得緊緊的。又吩咐小豆子遠遠守着,不許別人打擾。
房裡一時寂靜無聲,只聽兩人的呼吸。
半晌,小嫦勇敢地擡起頭來,卻垂着眼皮道:“多謝公子昨日翰墨相贈,奴感激不盡。請問公子,是要我做梅花麼?”說完嘴角輕揚,似喜似顰。
樑豐聽了,直視小嫦道:“昨日見那半闕小令,直覺作者心中一股纏綿不盡之意繞於肺腑,恕我直言,當時樑豐大起憐愛之意,故壯膽胡作,不知得罪小姐否?”
小嫦聽他直抒胸臆,不由得大羞,紅着臉輕輕說道:“奴很喜歡,公子是知奴之人!”聲音幾不可聞。接着又道:“奴想知道一些公子的故事,不知能說給我聽聽麼?”
樑豐聽了笑道:“小姐想聽,樑豐自當言無不盡。只是少年荒唐,過去種種實在汗顏,只恐有辱小姐清聽。”當下把自己在大宋的身世說了,少年無知被人誘騙敗家,主僕連夜逃債,一路來到襄州,困頓之下如何自救等等經歷,並無多少隱瞞全部說了出來。末了說道:“小姐心願,我已知之,樑豐敬重小姐出淤泥而不染。然世間緣法,奇妙於此。兩情若是相悅,非一夕便可,日久方見人心,故豐雖不揣冒昧登門拜訪,卻願小姐切莫輕率視之。方不負自己高潔心願!”
這卻是在委婉勸說小嫦不要因爲一面之緣便輕率決斷。雖然只是一夜,也要慎重,了無遺憾纔對得住自己。
謝小嫦聽了,心中大是感動。覺得這個樑郎好生直爽體貼,連自己以前的荒唐都不隱瞞,還如此委婉勸說自己。心裡更是百分之百認定了他。只是她也是個十六七歲少女,雖然見多了那些世面,可還是沒法把心裡的話暢快地說出來。只好輕輕說道:“公子,奴好生喜歡!”語氣又是歡喜,又是堅決。
樑豐聽了,大起憐愛之意。情不自禁就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她的手。小嫦見樑豐伸出手來,也輕輕把自己的手放在桌上,任她握住。一霎時,兩顆心怦然靠近,房中再度寂寂無聲。卻不再是來時沒話說的尷尬,只剩下兩顆心的歡喜和充實!
半晌,樑豐輕輕呼了一口氣,嘆道:“一剎那的天荒地老!”
“一剎那的天荒地老?!”小嫦重複一句,細細回味這句話,不由得癡了。是啊,自己努力爭取來的,不就是想要這一剎那的天荒地老麼?
二人終於全部放下尷尬和羞澀,大膽地互相凝視。彼此都深深地喜愛上了對方,生怕少看一眼,就少了一份回憶一般。
“公子,奴唱一曲給你聽罷,可好?”小嫦羞澀地笑道。
“好啊,你唱的一定很好聽,說實話,我還沒怎麼聽過唱曲呢。”
小嫦起身回到內室拿來一把琵琶,轉軸撥絃,叮叮東東,如珠落玉盤,唱到:“雁連碧野長,落落斜陽路。山澗陰陰未得春,顧影和誰住?空谷莫徘徊,溪上雙雙渡,倩問何時驀見伊,寫此心同賦。”一曲終了,紅着臉,滿是笑意地看着樑豐。樑豐聽呆了,如此美妙的曲聲和歌聲,又是二人合作的詞,真是仙樂飄飄。他哪裡知道,謝小嫦深閨蘿莉,歌喉婉轉只有謝可兒、雲梅、碧雲等一干姐妹和樂師們聽過,一致認爲她是襄州行首的人才,才重點保護栽培至今的。除了樑豐,沒有第二個客人聽過小嫦的歌聲。
小嫦見樑豐聽得呆呆的,知道他喜歡,又輕輕撥動琴絃,接着唱了第二曲《詠梅》,兩隻曲子,唱盡了她的心事和性情。一曲畢了,自己也幽幽不語起來。
“小嫦,這曲《詠梅》你也喜歡麼?”樑豐實在叫不慣小姐,很自然地改了口直呼小嫦。
“嗯,奴喜歡得緊,公子大才,寫盡奴的心事。”
二人從最初見面的驚喜慢慢熟悉,說話也隨意了許多。樑豐給小嫦說起自己一路北逃遇到強盜劫驢的故事,沿途風物,窘困時寫《西遊記》的故事和與四大書商討價還價的事,小嫦聽得神往,小兒女態時時不經意見流露,更加深了樑豐的喜歡。而小嫦向樑豐訴說自己自小被賣,不知父母,後來在謝可兒的調教下如何成人,聽得樑豐唏噓不已。卻不敢過深同情,免她掉淚,反而找些好玩的話題沖淡。小嫦愈覺樑豐體貼溫柔。
不知不覺,外面喧譁聲音越來越大,原來是醉花樓做生意的時候到了。屋裡漸漸轉暗,此時敲門聲起,小豆子和小靈子進屋來,向二人福了一福,笑盈盈地佈置杯盞,並添了幾盞油燈,撥得亮亮的。原來是要吃晚飯了。
餐具精緻,樣樣都是純銀打就,可見醉花樓奢華,男僕在門外伺候,並未進門,由小豆子和小靈子逐一端上四色酒菜:一碟茸割肉、一碟煎炙獐、一碟鵝鴨排蒸和酒蟹,素菜上了涼拌萵筍絲和清筍小豆條,另有油餅兩張,灌漿饅頭一籠,一甑碧油油的粳米飯。另捧上秀秀氣氣地一小壇琥珀果酒。
待兩個丫頭退下,小嫦親自布酒,舉盞道:“多謝公子今日賁臨,奴敬公子。”說完舉袖掩純,淺淺地喝了一口。樑豐也舉杯還禮,幹了一盞。二人又接着說些話兒,頗有些你儂我儂的意思。
忽然聽到敲門的砰砰聲,外面一人朗聲笑道:“聽得好友在此,特來叨擾,不知主人能賜酒三杯否?”原來是張揮聽得碧雲說起,便要來湊興。碧雲原不准他來,張揮說他二人初次見面難免尷尬,不如去活躍一下氣氛,成其好事。碧雲聽他說的有理,也就依了,二人一起前來。
小嫦聽到外面張揮說話和碧雲的聲音,已知其意。雖心裡高興,臉卻紅了,燈下不語,卻無半點惱色。樑豐知她願意,便起身把門開了笑道:“師利兄,你可是十處打鑼九處在啊,呵呵。”把他二人讓了進來。一邊碧雲又吩咐添置碗盞,四人團團坐下。
張揮舉杯道:“玉田兄,今日之喜,我卻不先敬你。小嫦姑娘,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姑娘冰雪之姿,我輩無緣,賀你今日得遂心願,敬你一盞!”說完一口乾了。謝小嫦見他說得真摯,心中感動,起身福禮言謝,也幹了一口,心中歡喜無限。
張揮又同樑豐喝了一盞,相視而笑。
四人飲酒說笑,極是歡暢。席間碧雲悄聲問小嫦些話兒,小嫦低聲答了,碧雲低笑,小嫦自是臉紅,卻也頗有笑意。
酒過三巡,張揮舉筷指點樑豐笑道:“未知玉田兄何時成其好事?屆時我與希賢、伯飛等兄弟都要來,好生熱鬧一回啊。”
此言一出,小嫦臉似火燒,低頭不能言語,樑豐也是一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