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考生的悲憤
樑豐非常痛恨的殿試終於確定了時間,天聖二年二月十八日,據說大吉。不止他一人恨,包括小韓、老宋、老葉他們。因爲要準備臨門一腳,幾個大有實力的苦逼們過了一個煎熬的新年。
其實樑豐不是痛恨殿試,而是痛恨那幾個傢伙沒完沒了地騷擾折磨他,要麼講書論道,要麼名次競猜,要麼長吁短嘆,要麼神神叨叨,反正有關最後那一刻的所有苦惱,都來發泄到他身上。沒辦法,誰讓他房子大名氣大客人多呢,還跟官家交好,自然吸引大批遊客參觀。老宋哥倆天天都來,韓琦常駐,葉清臣隔三差五打擾一番,後來又加了個慕名拜訪的鄭戩,都不是好相與的。老宋哥倆甚至有些喪氣地說,反正狀元就是他樑豐了,自己們好歹能爭個第二第三的名額。樑豐有些難爲情,這時候真有些怕萬一被欽點了頭名,回頭對不起這些哥們兒,今後還要共事的。
年都沒過好,他和那些神們,懷着不一樣的心情,盼着一樣的殿試那天早點到來。
後來,終於通知了確切時間,樑公子才鬆了口氣,早死早超生,暴風雨快猛烈些吧!
再後來,他才明白了大宋的以人爲本,對文人的關懷良苦用心之處。都是讀書人,許多難免心氣高些,神經脆弱些,讓他們在忐忑中把年過了,好歹也因節日的氣氛沖淡一下緊張的空氣。回頭再考,哪怕成績差點。也還不至於尋死覓活了無生趣,春光爛漫時節,想不開的人畢竟比冬天少得多。因此安排了這麼個才送完花神,又迎來考神的時節。
話說到了這一天,參考的各位都算得上是準進士了,大宋官家啥都節約,就是對考生們不差錢。人人發了一身嶄新的藍衫、烏紗折角襆頭、方心曲領、系皮帶、朝靴樣樣齊備。這個藍衫有講究,一旦得中,譬如鯉魚躍了龍門。於是便要換上紫色緞袍,將襆頭雙翅展開,意爲改頭換面的意思。
一千多年以後。中國許多地方依然保持一種風俗:給祖墳立碑,是要請風水先生來做法祈禱的。其中一個程序就是將黃色道符混着雞毛,用雞血蘸了貼在碑上,還唸唸有詞——“雞血點碑頭,子子孫孫中諸侯;雞血點碑腰,脫了藍衫換紫袍;雞血點碑腳,子子孫孫入太學。”正是由此而來。
扯遠了,趕快回來。
二月十八日,晨巳時,宋郊和樑豐分別帶頭。並肩走在皇城御道上,身後兩列一大票參試的貢士,三四百人黑壓壓、藍汪汪地莊嚴肅穆,老痰都不吐一口地默默走着,要不是人人臉上放光有種異樣的興奮。看上去倒像一羣排列好要去送死的大黑豬們。
進了皇城,有鴻臚寺禮讚、大內黃門等指引,大家來到崇政殿,等候點名入座。
崇政殿正中黃澄澄的龍案下丹墀兩旁,各有十張矮几錦墊,是專給前二十名準備的考桌。這象徵一種殊榮,當然,在天子腳下考試,也帶來一股山大的壓力。
大殿兩旁排廡,則是給那些普通貢士準備,各人桌前都貼了名字考號,大家依次坐下便是。
一會兒忽然鼓樂大動,奏的是古書上記載的《韶樂?九成》之禮,然後儀仗、翠蓋、金烏等等排列進來,當中行來身穿章服、着通天冠的皇帝趙禎,百官伺候兩廂,衆舉子垂首相迎。
趙禎上殿,一下子就瞅見站在右手第一號考桌的樑豐,眼睛一亮,帶些嬰兒肥的小圓臉就有了笑意。滿考場也就是樑豐膽大,敢擡起頭來望着小官家笑笑。一笑不打緊,合着小官家比他還緊張,第一次主持這麼大而有意義的活動嘛。光顧和他打招呼了,腳下不留神,就踩了自己袍子,一個踉蹌,辛虧兩旁虛扶的黃門眼疾手快,本來沒用力的雙手猛地抓緊官家,纔沒讓這小子甩了一跤,但也絆得趙禎冠上垂珠亂晃。趙禎馬上紅了小臉,不再看他,抿着嘴兩眼直視前方,端端正正走上臺階。樑豐看得嘴都繃痛了,急忙低着頭聳動肩膀。
這一幕除了樑豐跟少數幾個黃門,其餘都低頭沒看見,否則是要上史書的,那就丟人大發了。
皇帝端坐,殿前才擡了一張大大的黃案上來,文武百官並舉子們在案前向趙禎三跪九叩行足大禮,這才由丁謂帶隊,王曾、呂夷簡、李迪等將剛剛請來官家(實際是太后劉娥)出的試題,經丁謂的手慎重將試題放在案上,又由晏殊和鞠詠,兩個會試副主考接過,高舉兩個黃色錦緞密封大圓筒子,端莊緩步走出大殿,向在場所有人展示密封完好,方纔接過鴻臚寺禮讚托盤遞過的金質裁刀,細細裁開封皮,抽出一大沓白摺大卷來。
這時百官與衆考生又齊向天子行禮,畢,聽唱名上前領卷,還要朝殿上趙禎再鞠一躬,方纔捧着卷子回到座位。全部搞完這堆程序,恰好是午時正,考試便開始了。
樑豐緩緩展開試卷,只見卷首硃筆工楷寫着試題:
制曰:朕自肇登大寶,嗣守祖宗丕業,任人圖政,惟名爲實。夫何與朕共理者,求其循理奉法、憂國如家者,嗟乎!巡行遺矣;教化宣矣;賑恤頒矣;戎兵詰矣;慮讞詳矣;工費釐矣,求治彌勞,求效彌遠,茲欲循名責實,黜無稽,旌有功,俾治理遠駕漢宣,以溯唐虞之盛,何施而可?爾諸士方當始進,心志精白,俯仰世變,必有慨於中矣。宜各抒所懷備言之,朕將採而行焉!
題目意思很明白:咱剛當了皇帝不久,也曾四處(派人)巡視,搞宣講團、搞慈善活動,加強國防,依法治國,大力推行基礎建設。就是圖個咱大宋長治久安,希望達到人人做實事,查虛浮無功之輩,獎勵紮實工作的人,追求做一個像漢宣帝那樣的明君雄主,把國家治理得像上古唐虞那樣的盛世。我還該做哪些事?你們都是國家選出來的優良品種,個個都德才兼備,胸懷大志,今天就放大膽子,把你們心中的國家規劃好好跟我說說,有好主意,我一定採納並推行!
題目說難也不難,說不難也難,就是空了些,沒有實指什麼,隨便發揮議論。其實這就是大宋氣派,就是大宋對讀書人的包容,隨便你說什麼,咱都聽着!
殿外面的人樑豐看不見,不知道啥模樣,反正殿上幾乎有大半都是最近經常在他家串門的,一個個風度翩翩,古井不波地看完試題,凝神思考,顯得胸有成竹。
樑豐晃了一眼,特別注意到韓琦小朋友像個少先隊員參加黨代會一樣稚嫩地坐在桌前,居然很沉得住氣,看來上次會試過後痛定思痛,加強了修煉功夫啊。趕忙也集中精神思考起來。
想了小半天,樑豐終於基本有了個頭緒,便扯過早就預備在桌上的稿紙,一邊注水磨墨,一邊蘸筆打起草稿來。因爲這殿試是一篇過,也是一天過,容不得像會試一樣玩個兩三天的,要比好,更要比快,字還不能錯,所以得抓緊時間。他寫幾句,想幾句,再想幾句,再寫幾句,慢慢地就沉浸在考題裡,漸漸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不知不覺,稿子基本成了個大概,這時候方鬆了口氣,正在認真閱讀,忽然一隻胖胖的小手伸過來,拿起墨錠,居然在給他研磨。樑豐一看那袖子,不用擡頭就知道是趙禎了。本來大殿裡就是一片寂靜,此時驟然空氣有些緊張,滿屋子地考生都不約而同擡起頭,合不攏嘴地看着這一幕:官家替樑豐磨墨!
樑豐也吃驚地擡頭看着他。趙禎卻促狹地朝他擠了擠眼,樑豐居然老臉一紅,瞪了他一眼,歪歪嘴示意你快回座位去!趙禎嘟嘟嘴,鼓起腮幫子搖頭,又朝身邊黃門遞個眼色,指指龍案上,又指指樑豐的硯臺。本來那些宦官們沒料到趙禎居然跑下座位,都緊張得滿頭大汗。看了趙禎的動作,個個腦子進水,不知道他要幹啥。
只有李石彬老辣,馬上會意,趕忙去端了御用硯臺過來。趙禎很欣慰地笑笑點頭。李石彬馬上把硯臺放在樑豐桌上,順手換了他那個又放回龍案。樑豐嘆了口氣,心道:“小子你這也太露骨了吧?這不是把老子放火上烤麼?這殿上其他十九個,下來不吃了我纔怪,你這打擊也太狠了!”
沒辦法,只好將就用着趙禎的硯臺寫字了。
滿堂的羨慕嫉妒恨只能裝作看不見。
趙禎打的好算盤,故意表現對樑豐的恩寵,讓其他舉子們在措手不及的慌亂之下發揮失常,這頭名還不是樑家哥哥穩拿?別人寫的不好,就他寫的好,閱卷官們好意思再故意打壓麼?他還會挑時候,等樑豐草稿打完再弄這個,免得擾了他的心神。
果然,韓琦同學的草稿一不小心寫錯了好幾個字,宋郊宋祁葉清臣鄭戩張先等人都下筆顫抖不已,人人臉上滿滿寫着“悲憤”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