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燒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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闥門輕啓,入內內侍省都知親手端着一個紅漆托盤躬身進來,托盤裡放着一碗湯藥,身後還跟着兩個小黃門。
“娘娘,該用藥了。”羅崇勳畢恭畢敬在牀前說道。身後兩個小黃門離得遠遠的,不敢走近。只見羅崇勳又把腰彎得更低一點,不停說道,是、是是。轉手將托盤遞給小黃門,又回到牀前,伸手使力,把劉娥慢慢扶起,又騰出一隻手飛快地拉過靠墊,輕輕放在劉娥頸下。這纔回頭對兩個小傢伙說:“你們下去吧,不用你們服侍。”
兩人急忙把托盤放在桌上,躬身慢慢倒退出去。
等人出去,羅崇勳上前將門關好,放下厚厚氈簾,又走到一個很大的盒子面前,拿起一把扇子用力扇風,之間絲絲冷氣從盒子裡出來,隨風四散。原來裡面盛滿了冰塊,專門供後宮熱天降溫使用。
等這一切昨晚,羅崇勳才端起藥碗走到劉娥跟前,卻不遞上,而是當着她面,捏着自己鼻子,仰頭咕嘟把藥喝了個精光。然後很難受地咂嘴,愁眉苦臉好半天才把氣息抹平。
劉娥微笑着看他的樣子,輕聲道:“難爲你啦!”
“呵呵,奴婢有什麼難爲的?不過是吃一劑補藥罷了,對奴婢可大有好處。”羅崇勳笑道。
“三司還是沒什麼動靜麼?”
“沒有。奴婢這幾日天天都去視事,沒什麼異常的。娘娘,恕奴婢多嘴,這病要到幾時方好啊?武將無話。大臣們都吵吵得更厲害了。”
劉娥輕輕笑道:“那就容他們多吵幾日,以前總以息事寧人爲主,這回我倒要看看,他們打的到底是何主意。”
太后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使宮裡陷入混亂,趙禎忽然發現,自己身邊奉承的黃門們比以前多了數倍。這些都是原來太后身邊侍奉的人啊,這幾天有事沒事都過來在自己眼前晃悠。雖然不曾說得一句話,但可以感受到他們那帶些討好又無比渴望的眼神。
“哼,大娘娘康寧時。也不見你們來獻殷勤?”趙禎不免有些氣憤地想着。自己都快二十歲了。依舊每天在後宮當布娃娃,連宮人們面對自己的神態都有了許多輕慢。此種滋味,恁地不好受。而最近這些變化,是不是預示着自己很快有了轉機?
正想得入神,外面忽然來報,張景宗求見。
趙禎一愣,自從張景宗被安排到後苑差事。好久不來了。吩咐讓他進來。
看到張景宗,趙禎唬了一跳,許久不見,頭髮已經花白。他知張景宗年紀已經老了,但以前保養得很好,現在這副樣子,看來很不得志。心中不免有些憐憫,溫言道:“景宗,今日特意過來,有什麼事麼?你可好久不來了,後苑雖然辛苦,但也該抽空過來跟朕說說話兒,你是老人,可不該如此生分!”
張景宗聽趙禎說得很溫情,心中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急忙控制好情緒,他來可不是爲了給領導添堵的。行禮說道:“奴婢無能,替官家守個後苑都守不好,今日特來領罪。官家這話,可折煞老奴了!”
“何罪之有啊你,還特地過來說?”趙禎笑道,心想就憑人家這副樣子,就算真有些過失,也要給他免了。
“今年以來,京城雨水不少,老奴尋思着往年此時,依舊例都要在金明池水戰操練的。前日去找西府,請批給水軍艦船兵器修繕物事,好早作準備,誰料西府推搪,說是今年例外,要羅都知知曉方可批下。奴婢去尋羅都知,他卻說今年水戰操練免了,還道連同馬軍、步軍日常操練都要減少,何況水戰。奴婢心說這是太祖、太宗定下的規矩,豈能隨意增減?不免同他理論兩句,哪知羅都知不耐煩同奴婢說話,轉身就走。奴婢心想自己領着後苑的差事,現在真真不知如何辦理了,特來求官家發個恩,讓奴婢卸了,找個地方養老去。”
“你沒聽錯,羅都知果然是如此說的?”
“奴婢絕無半點虛言,當時羅都知還嘿嘿冷笑了兩聲,哪裡能夠忘記?”
“很好,你沒什麼過錯,朕知道了。”趙禎道,自己陷入思考。張景宗見目的達到,心中高興,趁機走近一步,低聲道:“官家,老奴該做些什麼,隨時聽候官家聖諭。”
趙禎不動聲色,端起茶碗吹着浮在上面的茶葉,低聲道:“誰叫你來說這話的?”
“閻文應。”
“嗯,知道了,你去吧。”趙禎點點頭,轉而又提高聲音說道:“你是宮中老人,如何連這點規矩都不明白,如今大娘娘在病中,諸事由羅都知代傳懿旨,這般處置,便是大娘孃的意思。朕每日爲她老人家祈福不已,怎能還要動這些刀兵,大爲不吉。修繕事暫緩吧,趁雨季未到,先把水路修一修要緊,莫再同前幾年那樣鬧水患纔是。”
張景宗急忙躬身道:“奴婢領旨。”說完彎腰退出。
過不多時,閻文應便從外面進來。趙禎看看他,說道:“方纔張景宗來過。”
“是奴婢找他的。”
“嗯,他不錯,朕命他修理河工水路,你抽空去看看。”趙禎站起身來,緩緩走到門口,望着外面宮牆景色,喃喃道:“好悶熱煞人。”
“官家,消息確實了,太后多半沒病。”閻文應跟着他走來,看看外面應命的內侍都離得遠遠的。低聲說道。
“確實麼?怎麼知道的?”趙禎從那天和寇準談話以後,漸漸改變了行事,有許多事,該開始佈置了。對這個消息。趙禎並不奇怪。
“奴婢請高明太醫給羅都知望了望,又看過他的——額,排溺之物,太醫言道。羅都知近來氣血不旺,口齒嘶啞,像是無病者吃了半夏、南星等一類祛風藥所致。”
“呵呵,好奴婢。算得上忠心耿耿。”趙禎讚道,回頭又對閻文應說道:“咱們還要做些什麼?”
閻文應回答:“諸事有李都知奔走,目下靜觀其變爲上。”
定王府後苑中。山木氤氳。清涼無比,一道假山流泉下,擺着一幾,一棋,兩個人正在對弈,那牆外的燥熱和喧囂,似乎和這裡全無關係。下棋的人。是定王趙元儼和陳希古。
兩人一邊緩緩落子,一邊說話。趙元儼面色威嚴,聽得多,說的少。陳希古正說道:“夏子喬有密信來,言說一切順利,王德用和他的屬下都不難擺佈。”
“叫他小心些,莫小看了這些人。那個石元孫就很不簡單,如此輕易解了兵權,本王倒是有些意外,原以爲要有些波折的。”趙元儼說。
陳希古笑道:“夏子喬不是範伯純,頗有手段,軍中無文官撐腰,哪裡敢跟他放對?目下這個時機大好,王爺該一切加緊了罷?”說話語氣裡,有些不爲人察覺的酸溜溜氣息在裡面。趙元儼還是聽出來了,溫言道:“現今情形還是不甚明朗,你們自己做好自己的事,都是本王心腹,不會等而視之的。”
陳希古本來有些鬱悶,自己加入到趙元儼這個圈子時間已經不短了,他是以謀士張良自居的,出的主意又常常得到趙元儼採納,可是這個圈子裡到底力量有多大,卻從來探測不出。到目前爲止,只有一個夏竦和一個楊崇勳是自己知道的,其餘趙元儼到底還有什麼底牌,做了哪些事,他一概不清楚,很有些失落感。現在趙元儼這麼安慰他,也只要接受,從心理上勸解自己,人家是做大事的,狡兔三窟,底牌當然只有他自己明白。
他對趙元儼的厚黑之術佩服萬分,當年拉攏夏竦,是以擁護趙禎的名義,派他去劉娥那裡做個臥底。後來夏竦漸漸起疑,一天小聚,隱隱道出心中疑慮說道:“王爺,臣近觀太后行事,似非呂、武一類人物,或有其心,然搖擺未定。何必定要堅強其心?不若多行勸解,太后自然打消其念,如此對朝廷、官家都是福分。”
“唉,子喬之言,何嘗不是至理?只是本王到了這個地步,難以回頭哇!”趙元儼微笑着把玩手裡的酒盞說道。夏竦聽了有些心驚肉跳,脫口而出:“難道王爺還另有深意否?”
趙元儼雙目深深看着夏竦:“官家闇弱,至今不見振作,太后擅權,本王原本只是怕江山改姓,我趙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也曾行勸誡之事,誰知竟落到閉門閒居的地步。若再不振作,難道要看着這江山一步步落到別人手中麼?”
在旁邊聽話的陳希古震驚不已,從沒想過定王會如此直挺挺把話說出來,還以爲要像書裡的戲碼,先假裝憂國憂君一番,然後下面人不停的勸進,才勉強答應承擔天下興亡的大任。哪知道居然好沒遮掩,如此的**裸!
夏竦被他這話嚇得懵了,戰戰兢兢說道:“臣惶恐,如此大事,怕是擔當不起!”
“子喬,本王以趙則平之禮相待,你還擔當不起麼?”趙元儼早知他要推脫,笑眯眯說道。趙則平就是趙普,太祖、太宗都信任的宰相,金匱之盟的發明者。
噹啷一聲,夏竦手裡的酒盞掉在地上,摔個粉碎,牙齒居然打起架來。趙元儼不動聲色,給自己斟了滿滿一盞酒,卻放到夏竦面前:“數十萬貫錢財,令郎的終生富貴榮華,你的三公之位,難道還不夠本王的誠意?”
“不、不、不,王爺原先不是如此說話的。”夏竦結結巴巴起來,他前前後後的確收了趙元儼二三十萬的厚禮,夏安期的功名也有了指望。自己也漸漸在朝廷裡舉足輕重,一切說來,都是定王所賜。可是當初講明,是爲了讓趙禎早日親政。收回趙家祖傳的江山不落在婦人手裡啊,怎麼現在忽然變卦了?
“不錯,當初本王的確是如此想的。可是漸漸覺得,我趙家的江山。不能交給一個黯弱無能的官家手裡。與其讓外人奪走,難道我這個做叔叔的給他掌管幾載還不應該麼?子喬,莫想多了,你忠的是朝廷。忠的是趙家。這就夠了!放心,文正只名,也非你莫屬!。不過麼。要推辭了這杯酒也由得你,只怕還等不到本王發怒那一天,子喬你就身敗名裂!”
笑眯眯的開導,到最後竟成了陰冷冷的威脅。夏竦幾乎全身發抖起來。陳希古在旁邊看了,也不禁毛骨悚然。跟着這個主子,實在是太刺激啦!
毫無懸念,夏竦知道自己已經走不了回頭路。只好乖乖飲下那杯酒,轉頭就回到了西北主帥的爭議當中,最後順利地做上了安撫使相公。
回憶起當時情景,陳希古忽然背心一陣發涼,自己再要如此鬧情緒,下場會是什麼?
“楊崇勳那裡,你過兩天去探望探望,這老兒不同夏竦,不可大意。”趙元儼淡淡說話,打斷了陳希古的思緒,趕緊收拾心情,站起來躬身領命。
陳希古走了,曾亮其才進來,細細稟報一些事情。趙元儼微微點頭:“告訴那人,再燒這一把火,讓她下決心!”
五月初一,政事堂收到各部官員遞來的呈文,不是奏本,是給宰輔相公們的,全都是一個意思,太后病重,不知什麼時候纔好,就算好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後遺症。反正中風的病人多了,大部分都半身不遂,語言障礙,連自己都顧不了,難道還能繼續管理朝政不成?懇請三位相公帶領自己們向朝廷上書,這時候該歸政了,把權力還給官家,天下太平!
張士遜和張知白大喜,早該這樣了,腳趕腳就去找魯宗道:“魯相,百官此言不錯,咱們該當帶這個頭纔是。”
魯宗道面無表情聽了,冷笑道:“兩位,操切了些吧?朝廷以孝治天下,就算要太后歸政,要麼等太醫確證太后的確不能視事,要麼等太后病情穩定,自己下詔。如今仍在病中,期待痊癒,你們這麼一窩蜂的上本,不是給太后她老人家雪上加霜嗎?就算認了這些奏本,將來置官家於何地步?就非要讓官家揹着個不孝的名聲?”
“魯相,這個話不是如此說吧?朝廷不可一日無主,這幾日來,都是內侍羅崇勳發號施令,既然太后連言語都不可,焉知她老人家不願歸政?祖宗成法在,何曾見過本朝內侍總領三司,插足西府的?再如此下去,豈不大亂?”
“不用多說了,前日太后宣我召對,也是羅都知從旁轉話,太后雖然不能說話,卻是點頭認可了的。你們不知,難道要我做此不忠之事麼?便是官家來,我也無愧於朝廷,你們的意見,恕難從命!”魯宗道大義凜然。
魯宗道頂住了百官的呼聲,也招來百官的咒罵。他只是裝作不知道,每天辦自己的公,做自己的事。直到這一天孫奭罵上門來。
“魯貫之,你腌臢小人,做了相公,便忘了綱常大義了麼?”
魯宗道正在房裡寫批文,忽然聽到外面這麼一嗓子,手一顫,筆下塗了一個打圈圈。心中大怒,推門出來,只見孫奭在外面跳腳大罵道。
“孫宗古,你堂堂國子監祭酒,如此咆哮東府,還有體統麼?本府如何就是腌臢小人,如何忘了綱常大義?”
“哼哼,你提拔於婦人,也自然有此婦人之舉!現在朝中紛紜大亂,正要官家出來主政臨朝,你身爲首相,一味阻攔拖延,不是小人,是個什麼?”大熱天的,孫奭罵了兩句,氣息不勻起來。
“你,老匹夫!”魯宗道無言以對,只好破口大罵。二張聽到吵鬧,早就出來,急忙上前相勸,屬官雜役們也跟着進來,防着勢態鬧大。
消息迅速傳出,諫院、察院、六部,各監有些親自,有些派人,都來瞧熱鬧,慢慢地聚集在東府內外,嘀嘀咕咕起來,聲音越來越大,魯宗道背上涼颼颼的,有些驚慌起來。
忽然外面不知誰出來喊了一嗓子:“都別吵了,方纔官家已經去慈寧宮問安去了,有誰願意,同去慈寧宮外叩謁陳情?”
“老夫第一個去!”孫奭正被圍在中心,聽到這話,扯着脖子說道,分開人羣,就跟着那聲音匆匆趕去。
“走啊,走走,大家都去!”一時間百官紛紛,擁着孫奭朝內宮而去。
來到右銀臺門,殿前侍衛一見許多大臣鬧哄哄朝這邊走來,趕緊關了大門,堵在門外喝道:“什麼人大膽,敢擅闖宮掖?”
“你讓開,我們要叩謁太后官家陳情!”孫奭大聲道。
侍衛可不管老頭是誰:“無宣召,外臣不得擅入!”
“事關朝廷社稷,今日只好破例,你們把門打開,有事我等自會承擔!”
侍衛見人多,又盡是些穿紅戴紫的高官,也不敢真來硬的,只好說道:“這個不行,各位大人,要不請稍帶,等我們先進去請旨如何?”也不等孫奭回答,直接就扯着嗓子通知裡面,說門外百官要覲見,請太后、官家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