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闌更殘,凡鐵化成的三尖兩刃槍,隨意地橫拋在石階邊。後殿向來無人敢擅入,所以,司法天神難得不講威儀地在殿前席地而坐,也不用擔心會被誰撞個正着。
日間兜率密信傳來,各方終於敲定了沉香的舉事之期。隨即楊戩道道嚴令傳下,生造出各種離奇的藉口,將天廷的各路兵力,都盡數調離了遣往下界。如今,除了南天門和靈宵瑤池尚有些微薄人手應景以免王母玉帝起疑之外,偌大的三十三重天上,已無片甲駐守。
積雷山昔日親手佈署下的鐵桶重圍,也於當日被他下令全部後撒,美其名曰準備蓄勢待發,一舉成功,實際卻等同放棄對要道的扼守,放任山上衆妖自由出入。
真正是萬事俱備了,只等着明天最後一擊的到來。
左手微微一緊,手中碧玉杯碎爲飛灰,被他緩緩散向風中。皎潔的月色下,後殿挺拔的黑色雲柱,在地面曳出濃重的陰影。司法天神便安靜地坐在這陰影裡,微擡頭看着高懸的明蟾,沒有多想什麼,只是一種延綿了千年的習慣。
過了今夜,連這習慣都將付諸遺忘了吧?在靈魂的洶涌暗流裡,再蒼涼的記憶,也只如彼岸之花,綻放後唯餘狼藉的灰燼,那炙痛人心的血色,會被時空的洪流,沖刷得不留一點存在過的痕跡。
他突然記起了很久前填過的一首舊詞。
那首詞的詞牌,居然叫做《二郎神》,盛唐時凡間教坊的祭神曲樂。不過也不足爲奇,那時他已出任司法天神,位高權重,在人間的香火自然會隨之鼎盛起來。
填青詞合樂以媚上神,原是芸芸衆生自我安慰的辦法之一。
衆生的痛苦,只能祈告於上神,可神仙的悲傷,卻又能祈告於誰人呢?
“徘徊久,雲迥出,輕寒侵袖。漸寫遍愁思新墨淺,怕寫到,帶寬人瘦。不覺歲華成暗度,算又向,衢塵拜走。漫說起,冰輪皎潔,冷笑傳杯掉首。
然否,哀多於樂,氣橫牛鬥。未必是炎涼諳世味,看慣了,白衣蒼狗。此意誰堪相慰藉,只天籟,風悲竅吼。問平生悴損,零落何如,沉吟金鏤。”
依稀還記得,他低聲吟了出來,這闕詞原以委婉纏綿見長,獻上天來的青詞莫不如是。但到了他這主神手裡,卻一改風骨,凝咽悲抑中不失疏落空曠,述盡了平生的悵然寂寥。
“主人。”
哮天犬怯生生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剛從下界回來,奉楊戩之令,將明日的動向傳遞給小玉,好讓她及時趕去天廷暗相助力。此時來到後殿,雖早聽過這首詞,但聲音普一入耳,心頭便突然浮起深切的痛楚。他不懂其中的含義,卻是不由自主地叫了主人一聲,本能地想化去主人神色間的寥落之意。
低吟聲驀然而止,楊戩擡眼看向哮天犬,不由溫顏一笑,擡起手懸在空中。後者會意,立刻湊上前將腦袋送到主人掌下,又叫了一聲:“主人!”
楊戩揉着他一頭的亂髮,微微的暖意涌上心頭,畢竟九天十地,也唯有這條笨狗,才肯不離不棄地生死相隨了。但這感慨卻決不外顯,他淡然開口,問起了小玉的情況。哮天犬扼要說了,偷看楊戩臉色,見主人神色柔和,微笑不語,頓時一陣輕鬆,剛纔的不安早忘到了九霄雲外,喜道:“等他們鬧上天庭後,由四公主來說明真相,我瞧沉香那小子,當場就得給您叩頭認錯!不過,好在他這次比以前出息多了,總算沒白費您的一片苦心。”
“是啊,真相……”
楊戩輕聲重複一句,哈哈一笑,在這笨狗身上略一借力,振衣站了起來。他這一番獨酹已飲了不少,微帶些醉意,蒼白的臉色卻因之略見了紅潤。哮天犬不知就裡,只當主人高興,心下越發歡喜,一邊討好般地陪主人說話兒,一邊向漆黑的夜幕看了又看。
旁觀衆人都緘默無言,甚至不忍去看司法天神靜矗在月下的身影。只有這懵懵懂懂的犬兒,猶自興奮中夾着期待,滿懷希望地惱恨金烏爲何遲遲不肯馭上天宇.
第二日,一切都按着衆人已知道的軌道運行着。羣妖擁着沉香,高舉“踢翻靈霄伏玉帝,踏平瑤池擒王母” 大旗直闖南天門。平天大聖牛魔王闔家一馬當先,孫悟空與豬八戒威風八面,卻是誰也沒想過,素來戒備森嚴的天廷重地,何以竟讓如此一羣烏合之衆,毫不滯留地順利殺上了靈霄寶殿。
靈霄當即失守,衆仙退往瑤池,急調司法天神護駕的御旨,也十萬火急地傳到了真君神殿。楊戩召來梅山兄弟等部屬,並不如何着急,最後一個步出正門,卻又停了下來,回身看向這座住了八百年之久的神殿。
黝黑寒冷的神殿,仍如他剛飛昇天界時一般陰森莊穆,便是揮灑遍三十三重天的祥光瑞氣,都不能改變它絲毫的特質。但無論三界如何畏懼憎恨,卻唯有此處,才見證了他耗盡畢生心力的掙扎。
退了幾步,楊戩親手合攏了大開的殿門,緩慢而安然,象是要藉着這一動作,將整個神殿都驅入絕對的沉寂中一般。
永不再開啓。
一步步穿過曲水小橋,見慣的瑤池風物,從未象今日這般折映着慌亂與驚忙。楊戩仍象平素一樣,向着正中的御座躬身施了一禮:“小神護駕來遲……”
話未說完,便被王母厲聲打斷:“先不要說這些,想法護住瑤池再說!”
“是!”
他淡淡地應了旨,暗自向上看去。王母的語氣極爲憤怒,又雜夾着幾分的不知所措,自她存在於三界以來,從未遇過如此聲勢浩大,卻只衝她而來的討伐與反抗——便是當年孫悟空的大鬧天宮,熱鬧的表象下仍是盡在算中的瞭然,是天廷自己勢力對峙的結果,而不是象現在這樣,引以爲豪的天廷重地,轉瞬便成了不堪一擊的紙樣燈籠。
法器保護自己的本能,讓她惶恐得不能自已,如非玉帝手持玉盞,面無表情地示意她不得輕舉妄動,只怕她不是直接衝出瑤池逃開,便是失控得當場要大發雷霆。
星殞電馭的法寶光芒,山崩地裂的喊殺暴吼,血水殷紅得有如末日獻祭,雨霧般向空迸出,復又灑落下來,染渲着瑤池前的一切。駐守的單薄天兵再也抵擋不住,數層防守頃刻告破,隨着一聲清朗怒喝:“王母娘娘!”萬重斧影橫掃着遇見的所有障礙,諸路反天的人馬,已直衝入這向來歌舞昇平的仙家聖地。
羣仙驚恐萬狀,有的真,有的假,有的趁機盤算私心。李靖一個示意,太白金星趁機進言,討旨去赦被判面壁五千年的哪吒。太上老君退在衆仙之後亦步亦趨,便如真正老者一般籟籟發抖,顯出龍鍾的昏耋之態。但白眉下的目光卻銳厲如鷹,一瞬不瞬地捕捉場上變幻的戰局,隱約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得意與暗喜。
楊戩深吸了口氣。手裡只是凡鐵,卻不礙他三千年礪淬的孤傲氣宇,大步上前,寥寥幾句命令傳下,原已亂成一團的天兵們頓時穩住陣腳,護在御前死死抵擋住敵人暴風驟雨般的攻勢。
已經夠了,不能再讓那孩子更進一步地逼迫天廷了。
只有形成暫時的僵峙,才能讓雙方都產生僥倖的心理,從而讓佛門的調停介入,變成衆人求之不得的自願。
司法天神終於加入了戰團。
“楊戩!”
已略見穩定的場面,忽然又是一陣大亂。隨了一聲熾怒如狂的暴吼,萬丈的金光從人羣中衝起,嗆地一聲,正擊在楊戩手中的三尖兩刃槍上。鏡外的哪吒身子猛地一陣顫抖,那是他挾着滿腔的怒火,從天牢匆匆趕到瑤池來了。
楊戩手臂一酸,身向後仰,乾坤圈貼面飛過。哪吒收回法寶放聲狂笑,厲聲喝道:“想關便關,想赦便赦,當我哪吒是什麼人了!”不屑地向楊戩重重呸了一口,身化流光,乾坤圈再度出手,竟是要直砸向御座上的王母娘娘!
“護駕!”
衆仙惶恐的亂叫聲裡,楊戩不動聲色,三尖兩刃槍在太白金星腰上一挑,太白身不由己,已衝上前一把抱定了哪吒。哪吒雙眉豎起,喝道:“金星,你做什麼?”太白金星擡眼向前,正看見乾坤圈下王母扭曲得不似生人的暴怒面孔,一個寒顫下突起急智,叫道:“三太子,她是君你是臣,就算你不念君臣之義,也莫要累了老夫和你生身的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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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愣了一愣,手上便有了幾分遲疑。就這麼緩了片刻,在別處酣戰的四大天王搶將過來,各祭法寶,將他的乾坤圈生硬硬逼了回去。哪吒哼了一聲,知道時機已失,卻是氣不打一處,暴喝道:“無君無臣又如何?金星,你不知我哪吒,原本便是天生的叛逆麼!”
在天廷死水裡消磨殆盡的戰意,頭一次如兩千年前那樣,澎湃激盪得再難自制。再不要看那低眉順目的奉迎,再不要學那勾心鬥角的奸詭,哪吒轉頭看向激戰中的沉香等人,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嚮往神情,仰天長嘯聲裡,混天綾與火尖槍全力擊出。
反便反了,那又如何!
楊戩將投在哪吒身上的目光收回,脣角風淡雲輕的笑意一現即隱。很久沒在這個昔日袍澤的身上,看到封神時高呼酣戰的風發意氣了。雖沒想到他會在陣前公然倒戈,但這樣的決斷與自由,自己從來渴求而不可得。即便現在只能旁觀,卻也終是值得代爲欣喜。
孫悟空自打入瑤池,便一直盯緊了楊戩。見他被乾坤圈偷襲得狼狽,不由頓足大笑。運棒又擊飛幾名圍攻的天兵,他騰身暴起前衝,放聲喝道:“楊戩,你且吃俺老孫一棒!”法力提到十成凌空擊落,就聽喀嚓嚓幾聲大響,瑤池水榭的玉石地面,已被棒上勁風生生地壓出無數裂紋。
楊戩手腕一翻,三尖兩刃槍突然收起,寶蓮燈魅影般現在掌中。他知孫悟空必會出手約鬥,早等這一刻多時了,口訣默誦,真氣貫入燈中,青華疾爍向上,“轟”地一聲,青金兩道光芒在空撞了個正着。孫悟空猝不及防,整個身子已被震得直跌出去,險險失足摔倒。
寶蓮燈溜溜輕轉不休,楊戩神色淡定,控燈護在御座之前,並不追擊,卻也不允衆人再上前半分。
抖斧擊倒一名天將,沉香的眼中,除了一片血色再無其他。但熟悉的青華爍起,他猛然回頭,看到的,正是孫悟空被寶蓮燈擊飛的一幕。
那燈是自己對母親愛的記憶,是自己賴以防身的法寶,如今,卻玷污於仇敵之手,成爲惡人恃之爲非的資本,令三界未來的希望,都陷在青華里岌岌可危。沉香輕咬住脣,冷笑從脣上閃過,這種情形,他決不允許發生,他要從這個人手裡,拿回該屬於自己的一切。
三聖母絕望地貼近哥哥站着,看兒子帶着全是仇恨的笑意,一步一步走上前來。但卻不是想象中的強攻蠻鬥,這二十歲的青稚少年,上前後的第一件事,竟是收起了染滿血跡的鋼斧。
終於不再徒恃武力了,所以,他有了更好的處置辦法,擡手向前虛按而出,法訣從口裡誦起,淡淡的光芒,驀地便纏上了燈身。
“我是在用法訣,和舅舅搶奪對寶蓮燈的控制。”
沉香扶着母親,低聲說道。後面的事記得清楚,羣妖士氣大振,高呼酣鬥,拼命衝擊天廷最後一道防衛。幸好小玉突然現身截住了孫悟空,否則殺紅眼的衆人,早就忘了上天前觀音安排的佯攻之計。
他向後看了一眼,王母雖憤怒不安,玉帝卻深沉莫測,一邊吩咐金星去西天求援,一邊觀察着老君等派系首腦的動向,平靜而若有所思。
分明三界之主並不在意充溢了三十三重天的混亂殺氣,而是一心在思付着這場反抗形成的幕後原因。
或許,還有善後之策。
但那時的自己,以爲靠武力就能打造出全新的將來,而公義,則會理所當然贏得所有的支持。所以勝券在握時,自己從沒想過,原來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博奕的表象,淋漓盡致的殺伐背後,是對奕者怎樣嘔心瀝血的苦心佈署。
緊緊地握住了拳,沉香似要將如熾的悔恨,都牢牢握在掌心裡,但卻是一言不發,只靜對眼前的每一個細節,強迫着自己,永遠,永遠都不要忘記……
寶蓮燈懸在空中搖擺不定,相近的血脈,同樣的口訣,能拼出高下的,就唯有彼此的法力了。楊戩不住催出真氣,臉色已微微有些發白,但既勢成騎虎,鬆手便等於放棄控燈,他不禁苦笑一聲,自嘲般地搖了搖頭。
知道自己爲戰局分神,比不得沉香因恨意而來的心無旁鷙,對峙下去結果必不樂觀。但由着這孩子收走寶蓮燈,瑤池的兵力就更難以爲繼,爲今之計,只有設法解開這個僵局再說。
微轉頭向失措的衆仙羣裡看去,正撞上太上老君帶了點貪婪意味的目光,楊戩心中一動,向階上的御座掃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王母也正留意着這邊的爭燈之戰。他心中頓時有了計較,以目示意太上老君後,隨即真氣猛然一撤,放棄控燈的同時,將沉香的法力一併強引向了自身。
被他這麼順勢一導,沉香尚未明白過來,已身不由己地向前衝出。寶蓮燈當即失控,光華四下逸出,便如炸起了千百枚雷火,威勢駭人之至。楊戩卻早在料中,提氣於胸,硬受了傳遞來的法力一擊,右掌向空拍出,呼地一聲,將寶蓮燈擊飛向太上老君方向。
道祖的瞳孔,倏忽收縮,腳下蹌踉不定,似被震炸帶得站不穩身子,袍袖卻向前揚起,金剛琢黃芒一爍,寶蓮燈已化成一抹微光,直鑽入他的大袖之中。
石桌轟然裂成幾截,司法天神砸落在桌上,單手撐地便欲掙起,胸口一陣悶痛,險些又摔了回去。附近的哮天犬大驚失色,兩步奔了過來,扶住主人急道:“主人,沒事吧?”
楊戩卻不回答,借力站起身來,向老君站立處遙遙一拱手,笑道:“老君,多謝你助我一臂之力,收取寶蓮燈不被逆賊所得!”真氣貫注其中,在震天的殺伐聲裡,清朗地傳遍了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