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嘎將軍不但刀法好, 他的嗓音也很好,渾厚低沉。
我們吐蕃本是個沒有悲歌的民族,無論是勞動, 是放牛, 還是出征, 但有一種歌是哀傷的, 那就是送嫁的歌。
渾厚低沉的嗓音, 唱着哀傷牽掛的送嫁的歌謠,聽的人直想要落下淚來。
傑布就哭了,他拉着白瑪問, “姑姑,我們一定要這麼做嗎?”
白瑪公主儘量保持着臉上的笑容, 說道:“孩子, 睦鄰友好是我們吐蕃的立國宗旨, 戎狄與我們吐蕃喜結良緣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夠了,這話連三歲小孩子也騙不了。”傑布打斷了白瑪的話。
“其實這對央金也是好的, 放眼現今天下,哪個能有戎狄強大?他成了戎狄的太子妃,未來也許就是戎狄的皇后,多麼尊貴啊!”白瑪公主接連對傑布使着眼色,“快快不要胡鬧了, 一會兒宴席上一定要多多敬央金幾杯, 祝福他……”
“皇后?尊貴?姑姑你是在白日做夢嗎?”傑布用悲哀的眼神看着白瑪公主, “這杯喜酒我喝不下。”說完他奔出了屋外。
滿屋上百送親的人鴉雀無聲, 許多人都羞憤的低下頭去。
白瑪公主臉上掛不住了, 也沒什麼再可說的了,轉身上了馬, 一揮手,“走。”
噶爾多吉走過來背起了我。我們吐蕃的習俗是要由一名親友背起新娘,揹着他上馬,然後送到男方家裡去。
我趴在噶爾多吉的背上,問:“我哥他們怎麼還沒到?”如果是送嫁妹妹的話,其實應該是親哥哥送嫁的。
“他們去求那中原皇帝去了,希望他能放行他們,跟你一起到戎狄。”噶爾多吉答道,“可能來不及趕來爲你送嫁了。”
哎!兄弟情義血濃於水,已經無法用虧欠什麼的詞語來形容了。
“有你送我也挺好。”我笑了笑,“噶爾多吉,你說我們兩個是不是特別有緣?”上一次也是他送我去中原的皇宮,而這一次他又要送我去做戎狄的太子妃。
噶爾多吉將我的頭拉着按在他的肩膀上。
“我並不覺得委屈。”我對噶爾多吉說了和上次他送我到中原皇帝的寢宮一樣的話,“而我很高興每一次都有你相送。”
他回頭看了看我,卻道了一句:“我還沒娶阿佳。”
我愣了一下,纔想起曾經問過他的關於阿佳的事。
他看着我道:“若是以後能回到吐蕃,央金做我的阿佳吧。”
我笑了,覺得小屁孩說的不對,看看,誰說無情呢!
“好。”我說。
……
噶爾多吉揹着我,將放到一匹白馬的馬背上,我將手指插在白馬的鬃毛裡,這匹白馬不是那匹寵物馬,只是尋常的一匹白色的吐蕃馬。
我的手指插在白馬脖子上的鬃毛裡,緩緩的梳理着,送親的隊伍緩緩前行。
送親的隊伍向前行進的非常慢,因爲每到一個路口就要停下來唱歌。
每到一個路口我忍不住就要悄悄回頭看看,我哥他們一直沒有來,而另一個人也沒有來。
從紅日初升,一直走到日過午時,我們終於走到了。
拓跋思遠住在一處農莊裡,農莊挺大,從柵欄裡可以看到成百上千的馬在裡面悠閒的吃草。重裝騎兵馬匹負重很大,他們此行五百人,卻攜帶了千餘匹戰馬。
但除了戰馬外卻不見有人。
“他們這是要娶太子妃嗎?”東嘎將軍皺着眉頭,看着莊子裡面,揚聲喊道:“送親來咯,速來接親。”
沒有人出來,農莊裡只有幾匹馬轉頭看了看東嘎將軍,然後又繼續吃草。
“我來叫人。”噶爾多吉甩開馬繮繩,摘下肩上弓箭,彎弓搭箭一箭射出,箭矢帶着尖銳嘯聲飛去,穿過半個農莊,直奔莊子裡面的房子飛了過去,然後穿透窗櫺打進了屋中。
這回終於有了反應,有人拎着那支箭走了出來,“太子殿下不在,你等稍待片刻。”
無奈,只得等着吧。
這一等就等到了日暮西沉。我們一衆吐蕃人餓得唱歌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下肚子咕嚕咕嚕的叫聲,合在一起越來越響亮。
在我們望眼欲穿後,拓跋思遠終於踏着夕陽回來了。
他身上穿着漢人的儒衫,做漢人打扮。他生的本俊美,這身裝扮倒是個漢人翩翩佳公子的模樣。他的幾個隨從也是做漢人打扮。他們手上大包小包的拿着許多東西,大概是去街市了。
在拓跋思遠的一衆隨行人中,我看見了龍月那小屁孩,還有高娃。怪不得他們一早就沒見人了,他們對我這個婚禮也真是不在乎,似乎除了我們吐蕃人之外,也沒人在乎了。就不知道小屁孩有沒有帶他去看那個貼着羽毛跳舞的三浦,話說三浦少了一隻手了,不知道還能不能跳。
拓跋思遠伸出一根手指頭衝着我勾了勾,然後繼續馳馬進了莊子。
我們也隨後跟了進去。
莊子中的瓦房沒有怎麼佈置,但倒也敞亮,裡面擺着矮桌。拓跋思遠脫了儒衫,把頭髮披散下來,在矮桌前席地而坐,他的隨從在他身上搭了件紅色的袍子。
拓跋思遠對我一指,他那隨從將另一件紅袍子捧到我面前,然後……然後……,又是扒衣服。我的白色袍子被扒下來,換上了紅色的袍子。戎狄崇尚紅色,這件袍子應該是拓跋思遠的,穿在我身上袖子都長出一大截,袍子下襬都拖到地上。
“穿了我家的衣服,便是我戎狄的人了。”拓跋思遠指了指身邊的位置。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轉頭看了看小屁孩,我這個太子妃雖然娶的有點稀鬆,但聽拓跋思遠話裡的意思,也不是全不當回事可以隨便送人的吧?
果然,見小屁孩臉上也微微現出凝重的神色。
只見拓跋思遠轉向白瑪公主,說道:“戎狄和吐蕃都是長生天的子民,都放牧牛羊爲生,都喜歡唱歌和烈酒,其實我們兩個民族纔是真正的兄弟,只是近些年戎狄與中原的戰事膠着,必須將大片牧場放牧馬匹,所以纔不得已向吐蕃借了些牛羊,這是兄弟之間互通有無而已。莫要被陰險狡詐的漢人挑唆了關係。”
拓跋思遠又看向東嘎將軍:“三年前雷豐瑜率領百萬大軍侵入我草原,若非我草原兒女浴血奮戰,如今戎狄只怕早已淪陷。其實中原的皇帝纔是那個最野心勃勃的。”他衝着龍月一指:“說說雷豐瑜當年是怎麼對付倭國的。”
“雷豐瑜派遣我爹去倭國,連續許多年送糧送錢,致使倭國的土地拋荒,糧食幾乎全賴中原販運,然後雷豐瑜……”龍月並掌做了個下切的動作:“他切斷了糧食的供給,倭國爆發了空前的大災荒,幾乎舉國覆沒。”
“嘶嘶……”我聽見一片吸氣聲。
“現在雷豐瑜又施惠於吐蕃,你等需防重蹈覆轍。”拓跋思遠說道。
我轉頭看着拓跋思遠,暗想:此人好生厲害!去中原皇帝的皇宮轉一圈劫持一個人出來,如入無人之境一般,顯示了其武力,然後此時兩片嘴皮子動了動,又將黑白顛倒,中原成了居心叵測狼子野心的那個,而戎狄倒成了救世主一般。可偏偏他說的這些,又好像有那麼點似是而非的道理。這從白瑪公主和東嘎將軍皺起的眉頭就可以看出來,這數月來對吐蕃來使的款待,十數日來與吐蕃兵將的交好,被這區區的幾句話,就使得與中原結盟的信心有所動搖了。
“旁的不多說了,婚禮開始吧。”拓跋思遠說道。
他的隨從爲我們面前擺上酒碗,斟滿酒。白瑪公主作爲送嫁一方,給我們獻上哈達。
拓跋思遠端起酒碗,衝着我道:“央金。”
“是。”我點頭應道。
“我不好男風,但我會善待你。”
他將酒碗向前一敬,說道:“此與情愛無關,只爲吐蕃與我戎狄的情誼。乾了這碗酒。”
此人倒也磊落豪氣!
一路從邏些走來,我吐蕃的東嘎將軍、巴桑大人、噶爾多吉;中原的皇帝雷豐瑜、將軍洛子長、滇王鳳迦奕、還有風不服;再到眼前的戎狄太子拓跋思遠,這是何等一個英雄輩出的世界呀!
“幹了。”我端起酒碗。
酒沾上脣,正要一口乾了它,卻聽一個聲音說道:“弟弟大喜的日子,爲兄怎麼也要來恭喜一番討杯喜酒纔是。”
我順着聲音的方向向門口看了過去,就見眼前一片耀眼生花。
雷豐瑜身上穿了一件翠綠翠綠顏色的袍子出現在門口,那件綠袍子袖口和領口上還鑲着不知道是什麼毛毛,也是綠色的,那袍子樣式看起來有幾分似我們吐蕃的袍服,但那綠色也不知道是用什麼染成的,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就像,像一株嫩嫩的豬毛菜。
此豬毛菜身後還跟着一個人,那人是滇王鳳迦奕。鳳迦奕身上的小短裙和露着肚臍的小坎肩也是雷豐瑜那袍子一樣的綠色,只是上面多繡了些紫色的花朵。
這一個,這一個,我放下酒碗,對着手指頭,“這一個是蒿葉豬毛菜!”
我這不是嫉妒,我真不是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