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決定採納王修的建議,但並不代表趙延被他殺的消息會馬上傳往雒陽。
事實上,在昨天事發後,作爲預備動作,伏直已經第一時間全城禁嚴,除了不知情的流民,其他人都不得出去。
但這樣的方式肯定不能長久,這也意味着,楊明回雒陽的日子要提前。
www✿ ttκд n✿ C○
王修在和楊明聊完後就先回了營陵,收拾東西準備同楊明一起前往雒陽。
而楊明,翌日帶了兩個護衛,離開之前最後一次上了不其山。
他到山上時,鄭玄正在自己的廬中爲《禮記》做注。
知道楊明是來辭行,他停下了手中的事情,邀着楊明在書院到處走走。
不經意間,他們就走到了書院後面的田間。
楊明此時注意到田間已經鋪上了一層乾草。
他好奇地上去把乾草掀開,接着便看到了一片綠意盎然的麥苗,很是吃驚。
兩個月前,他看到這些麥苗被凍壞了大半,以爲都活不成了。
“生命之力量,比你我預想中都更爲強大。”鄭玄開口道。
楊明認同地點頭。
“人也是如此。”鄭玄接着說道。
楊明聞言若有所思。
鄭玄以物喻人,麥苗所代表的,應當是青州的老百姓。
蝗災、瘟疫、饑荒,他們都不會被打倒。
可麥苗有鄭玄知道爲他們鋪上乾草,百姓又有誰爲他們送上‘寒衣’呢?
“你可知讖緯之學?”鄭玄說着抓了一把乾草墊在田埂上,然後坐了下來。
楊明也拿了一些墊坐在旁邊。
“弟子不甚瞭解。”楊明如實回道。
“那日夜裡我出廬中,望見紫微星大亮,翌日便有了你在雒陽誅殺王甫之事,我於是行了讖語。”鄭玄接着說道。
楊明轉頭看着鄭玄許久。
紫微星亮,有代表昌盛、興盛之意。
他以爲鄭玄只是單純想助他揚名,不曾想還有這麼一事。
他的思想再一次出現鬆動。
相面,讖緯,這些在未來被視爲迷信的學說,並非完全是假的?或者僅僅只是巧合?
“勿曰一木,不可爲林,日月交替,百姓將興。”鄭玄摸着長鬚把當日的讖語又說了一遍。
等停下手中動作後,他望着楊明道:“你所行之事於百姓而言皆是興事。”
楊明聞言不自覺地看向了眼前的乾草。
說起來他誅王甫,燒王庭,再到殺趙延,或許緣由各不相同,但就結果而言,確實像鄭玄所說,於百姓皆有利。
所以鄭玄爲麥苗鋪上乾草,而他爲百姓送去‘寒衣’嗎?
這又是巧合?或者他的本性之中,本就有仁,只是他不自知?
楊明深吸了一口氣,望着鄭玄道:“夫子,王胡死了。”
鄭玄聞言嘆息一聲,道:“他若成年,當爲治郡之才。”
王胡努力,有天賦,拜師之後也好學,即便是普通弟子他也印象深刻。
“一月前我被困於不其縣城,事後才知家中斷糧,其兄與他人易人相食。”楊明說着手又不自覺地握拳。
他殺趙延,是因爲趙延該死,可殺完之後他的情緒沒有一點好轉,因爲即便殺了趙延,王胡也不會復活。
鄭玄聽到此處眼神一陣哀傷,經綸之才,卻淪爲他人腹中食物,這是何等的悲哀。
“最讓我無法理解之處,是我質問其兄,長兄如父,其應當護他周全纔是,他竟說王胡爲胡人。”楊明說到此處神情仍有悲憤。
過了許久,他長呼了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一些。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爲《春秋左傳·成公四年》篇中所云;‘樂者爲同,禮者爲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勝則流,禮勝則離。’此爲《禮記·樂記》所云。春秋時,秦、楚皆爲異族,然秦時,已盡皆漢人,何爲我族?何爲異族?”鄭玄開口問道。
鄭玄這番話讓楊明陷入深思。
《春秋左傳》爲古文經,《禮記》爲今文經。
若以鄭學來講,秦以前,是非我族者,因其心必異,不能相容,但秦以後,始皇帝一統六國,車同軌,書同文,華夏文明完成了最早的民族融合,求同存異,異族自然都成了我族。
只是秦始皇選擇的是暴力之法,得國之後實行的也是以嚴酷著稱的法家,六國的百姓並未真正歸心,所以等到秦始皇一死,帝國便分崩離析,二世而亡。
然後是高祖劉邦一統華夏,漢的統治者吸取教訓,開始重視思想教育,到漢武帝獨尊儒術,儒家中的禮、孝、忠等概念開始植入,外儒內法的治國之道開始。
再到漢武帝北驅匈奴,西摳氐羌,“漢”這個字形成了強大的民族向心力,漢人以漢爲榮,甚至異族也以模仿漢人之事爲榮。
但是,當帝國達到鼎盛之後,對異族的態度又回到了過去。
用楊明那個時代的話來講就是:你什麼檔次?敢跟我一樣?
對周圍的這些少數民族,漢人有着天然的民族優越感,然後把他們視作異族,低賤、下流,鄙視鏈的最底端。
那些所謂的融合、東遷、南遷,也不過是把對方當奴隸看待,當狗來用。
東漢一百多年的羌亂,根本原因不就是如此?
大多數人全然忘記了,再往前倒幾百年,真正能被稱爲華夏的,也就黃河流域的一些部族而已。
歷史的發展,其實就是一個民族融合的進程。
順流而走,國家強盛;
逆流而行,國家消亡。
鄭玄並未提出看法,但是他對楊明提出這樣一問,已是一種回答,而且是集其畢生所學的回答。
鄭玄,兼採古、今經文學,本質上不就是融合?
歷史上不就是因爲它所展現出的包容性,最後才能一統經學?
經爲史,史照今。
楊明此時不得不再次感慨,鄭玄大才。
而且作爲一個穿越者,他此時很自然想到了另外一個華夏民族的代表,盛唐。
唐的包容性可以說是歷史之最,“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無數異族以唐人身份而自豪,更以唐人身份去爲之開疆拓土。
也許只有到了那樣的時代,王胡的事情纔會發生改變。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可師者並非全對,如何取捨,如何運用,子騫你心中自有定論,但願有一日天下大同,再無王胡者。”看見楊明神色變化,鄭玄開口道。
言罷,他起身,拱手行禮,轉身離去。
楊明趕忙起身,回禮,然後望着鄭玄的背影,心有所動。
除了他這個穿越者,就一定無人看得出這天下將大亂嗎?
比如鄭玄。
鄭玄四十年遊歷求學,又能有幾個人比他更瞭解這大漢的滿目瘡痍。
他之後的屢闢不仕,還自稱無能,是不是也是知道大漢已非個人能力所能挽回?
這個問題或許不會有答案,但是此刻,楊明心中對前路更加堅定。
他之前想走的是爭霸之路,但這條路的終點只是一統天下。
但現在,求同存異,心往盛唐,這成爲了他真正要走的路。
雖然在這個時代,那或許會是一條無比艱難、荊棘滿布的道路,但他也將爲之奮鬥終生。
望着鄭玄方向,楊明躬身大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