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鈺坐在桌前,身後是一扇屏風。即便隔了五六步,她也能感受到屏風後木盆中洗澡水的隱隱熱氣。
那熱氣薰得她脖頸後面的皮膚癢癢的。
這肅王也真是,她在心中抱怨,第一盆水當之無愧便去洗了,一點都不謙讓。
林鈺坐在桌前似乎漫不經心抿口熱茶,注意力卻全都在屏風後面。
她聽到衣衫摩挲聲,先是肅王解下冠帶,接着是衣袍墜地的聲音。最後嘩啦一聲,是人已入水。
林鈺小心站了起來。
若此時逃走,她覺得他不會光着身子便追出來。
就算臉皮再厚,好歹也是一國權貴。總不至於忘記體統,什麼都不穿便跑出去見人。
她只是覺得有些可惜,這麼逃跑,便失去了沐浴的機會。這麼衣衫髒亂跑回去,狼狽得有些厲害。
不過,讓肅王難以得逞顯然更重要些。
林鈺手裡抓着脖子上的銅鈴,小心朝着門外挪了一步。
鈴鐺沒有響。
屏風後面水氣上升,朦朦朧朧的,肅王顯然沒有發覺。
她又走了一步,聽到肅王輕輕嗯了一聲,似乎在忍着痛。
可能是之前受了傷,此時熱水浸泡,感覺不適吧。
林鈺又一口氣走了兩三步,距離門口僅差一步。她心中不由得幾分竊喜,盤算好只要這門打開,她便跑出去大喊抓流氓。
“喂,”冷不丁的,她聽到屏風後傳來喊聲,“林小姐,可否請你幫個忙。”
你在洗澡哎,有什麼忙可幫的。
莫非要遞搓澡布嗎?
“門口的搓澡布,勞煩遞一下。”肅王的聲音略微疲倦,聲音不大。
搓澡布,門口的。
林鈺擡着要打開門栓的手一縮,看到門後洗漱架子上,果然掛着一塊粗布。
難道自己費了半天力氣挪過來,就是爲了給他遞洗澡布的?
她氣鼓鼓的,一把抓過那塊粗布毛巾,三兩步走到屏風前,擡起手丟了進去。
現在前功盡棄,要再挪過去不知道還要花多少時間。
“你能不能進來一下,”肅王的聲音道,“林小姐需要幫我個忙。”
什麼叫我需要幫你個忙?
難道不是你需要我幫忙嗎?
“什麼事?”林鈺冷冷道。
“我買了藥,擦不到傷口,你可以來幫我擦一下嗎?”他的聲音裡少見的幾分溫和。
這就對了,求人辦事就得有禮有節。
“唔,”林鈺應了一聲,“你先拿衣服遮住身子。”
“這是自然。”肅王道。
“再答應我一件事情。”林鈺道。
“你這是趁人之危吧。”
“我這叫有利必圖,我是商人,殿下你忘記了?”
肅王在屏風後含糊說了一句什麼,林鈺只當是答應了。
“至於內容,以後再說。”
“好。”肅王應道。
林鈺這才探頭朝屏風內望了一眼,肅王正背對着她坐着,身前的水面上一團衣服。
那就好心幫幫忙吧。
她走過去,水氣散開,驀然看到他後背上的傷口。
林鈺心內一驚。
傷口在肩胛骨下方,寸許長,有兩個。雖然不寬,但是入眼可見很深。
除了這兩處傷口,肅王的後背還有十多個舊疤。
金瘡藥就放在水桶旁邊,林鈺拿了,用裡面的牛角勺挖了一勺藥,顫顛顛走過去。
“你這是第幾次逃跑了?”肅王閉着眼睛,淡淡道,“只是去換個人罷了,你怎麼這麼介意。”
林鈺臉一紅,撒了藥粉在傷口處,應聲道:“若你被我綁着換人,你不跑嗎?”
“那要看見什麼人,”肅王道,“如果是司馬倫,我便不跑。”
藥粉灑在傷口,內裡的血正在滲出,很快便把藥粉沖走了。
“看來你跟司馬倫感情深厚,”林鈺聲音裡幾分揶揄。
跟一個刺殺太子的人感情深厚,並不是什麼好話。
“那是以前了。”肅王淡淡道。
“現在要撇清關係了?”林鈺又撒了一勺藥粉在傷口處,聞言反駁道。
肅王沒有做聲,思慮片刻道:“我只是要問個問題罷了。”
“不帶走?只是問問題?”林鈺道。
“不如我們做個交易,”肅王語氣淡淡的,“你幫我把這傷口治好,我只見一面司馬倫,便還給太子。”
“這樣啊……”林鈺驚訝道,“可是我已經在治了啊。”
“恐怕小姐你只是把藥粉灑在傷口上吧。”肅王略回頭看了她一眼。
林鈺手指一顫,差點把藥粉袋子弄掉。
“你這樣只是糟蹋金瘡藥罷了。”肅王道。
“好,你說該當如何。”林鈺收起準備撒下去的藥粉,認真道。
“你要用手掌把撕開的皮肉儘量合起來,藥粉敷在上面,然後用手捂住。等血不流了,才能鬆開。再纏上布帶,便好了。”肅王聲音和緩,似怕她聽不明白。
“成交。”林鈺道。
“你倒不似尋常女子。”肅王聲音裡含着意外。
“尋常女子怎樣?”
“尋常女子臉皮都比較薄。”
的確,尋常女子閨閣訓誡,第一條恐怕便是男女有別。
可是林鈺學過的那些,早被她拋到腦後。
她眉毛一挑,笑了笑道:“彼此彼此,肅王殿下臉皮也很厚。”
肅王少見地抿嘴一笑,下一刻低吟一聲,閉上了眼睛。
林鈺正用手指聚合傷口,另一隻手乾脆伸進袋子,捧出一把藥粉扣在傷口處。
手指沒有後撤,手心撫上肅王的脊背,再輕輕按壓下去。
起先,從林鈺手指縫隙還流出些血。過了不久,那血便不再流。
她又按了一會兒,纔拿起肅王事先準備好的布帶。從後往前,把傷口綁了個結實。
依照這種辦法,又包裹好一處傷口。
肅王始終一聲不吭。林鈺忍不住勾頭看了看,他卻是已經睡着了。
幸好是夏日,不然恐怕這泡澡的水便涼了。
現在他毫無防備地睡着,自己倒是可以逃掉。只不過既然說好了他不把司馬倫帶走,逃跑便沒有了必要。
林鈺想了想,蹲下來伸出一根手指按了按他的傷口。
他顯然是睡熟了,竟然沒有一點動靜。
心癢癢的,還是有點想殺了他。
畢竟如果他死了,便不存在肅王叛亂,葉城被牽扯進去的事情。
可是,冥冥中似乎總有一種力量,阻止她這麼做。
那種力量,大概叫做,潛意識覺得他不是壞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