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色悄然傾瀉,山間古寺沉穆。
沂寧寺的夜裡,空氣中檀香餘香和草木清香混雜在一起,顯得寂寥又安逸。
清涼的月色從沂寧寺正北邊二樓敞開的一扇窗戶間斜斜投入,將窗格前那道挺拔勁瘦的墨影拉得更長。
山間霧氣氤氳,就連天上的那一輪半月似乎也籠上了一層輕紗,憂鬱清雅。
辛君承臨窗而站,淡漠的瞳孔裡劃過許多畫面,反覆地映出一張熟悉的面容。
那人的一雙眼,那人的一抹笑,像石子一樣盪開他沉寂冰封的心湖,心底深處一絲莫名的情愫始終無從尋味。
自從四年前醒來開始,辛君承心中總時不時想起一人,近段時間更是頻繁,腦子裡老是掠過以前與之相處的片段。
那人喜歡坐在樹上,圍牆上,巨石上,垂下腿輕輕晃着,好像不管在哪裡都能活得自在灑脫。
遇困境之時,那人靈眸一轉,便計上心來,總是富有智慧,又善於謀劃……
那人擅長音律,會好幾種樂器,偶爾會採擷一片樹葉輕含入口,悅耳的吹葉之聲是他聽過最動聽的旋律。
辛君承承認,他喜歡聽那人吹奏的曲調,曾經興起時兩人會來一曲脣齒間的合奏。
那是辛君承最無憂自在的時光。
自初識起,到辛君承身死之時,認識那人剛好三年,曾經數次的生死與共,幾次的以命相托和推心置腹,無數次的刮目相看,他曾對外笑言,他們不是兄弟卻勝似親兄弟。
自幼長在王權之下,習慣順勢而謀,唯獨對那人是不管不顧的執着。
他也曾有思慮和考量過,阿瀧之於他是什麼關係,如今細細尋味起來才發覺似乎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可到底哪兒不一樣?
風越過辛君承闖入屋中,昏黃的燈火隨之跳躍,辛君承帶着一種莫名的恍惚轉身,看着燈上的火勢雖微弱了些卻未被熄滅,然後又恢復如初——似乎和他一樣,執拗地固守着心中唯一捨不得熄滅的方寸之地。
夜色靜謐,更顯得窗外竹音響亮,此起彼伏的,宛如有人在彈奏着一首又一首宛轉悠揚的曲子,在他耳邊廝磨纏綿。
辛君承一怔,一瞬間彷彿明白了什麼,無悲無喜的眼底閃着驚色,冷寂的心也不自覺跟着突突地跳了起來。
心頭有些亂,空虛了許久的心底深處似乎有一個答案漸漸明朗,可呼之欲出之時卻他下意識逃避。
他把他當知己來待,是至親之人,這樣就行了……何必執着於一個答案?
阿瀧,阿瀧……你在何處,可曾聽見我一聲一聲的呼喚?
清風了思緒,唯有明月知心。
離北邊最遠的南邊樓閣中,有隱隱的竹動聲從半掩的窗子外溜了進來,似有人呢喃低語,凌徽素來淺眠,風起時就醒了。
銀輝隔着竹葉間隙灑落,在窗子上投下一片參差的墨影,像是渲染了一副絕妙的水墨畫。
凌徽看了看窗子上的竹影,左右睡不着便拉過被子裹在身上,下牀往窗前走了過去。
推開半掩的窗,沉悶的屋裡立即涌入清新的空氣,窗外竹葉隨風,竹動聲越發明朗,今夜的月色又清又冷,薄霧漾開,銀輝穿過雲層點綴着地面的斑駁陸離。
“西嶸國來人了,就住在西邊的閣樓......”
“是西嶸國第一世家月家的人。”
“月家主親自帶人去了巖陀嶺,齊聚醫堂青傅同行,留下的人中除了一些侍衛,還有西嶸國二公主和青家少主青奕。”
回憶着白日與荀原談過的話,凌徽從懷中摸出一枚通體潔白的玉佩,玉佩上的絡子舊得微微顯白。
“瞻波洛矣,維水泱泱——愔愔的名好聽,字也好聽......”
“小泱泱,阿衍哥哥希望你能像清姨給你取的字一樣,活的無憂無慮、清閒自然……小泱泱不難過,阿衍哥哥還在……”
“這玉佩從我出生時便帶着了,現在送給小泱泱,小泱泱可要好好保管哦……”
“孃親說,玉佩是貼身之物,我要是送給了小泱泱,就相當於是交了定情信物,長大後是要娶人家的。泱泱等我,等阿衍哥哥來娶你當娘子……”
有男童軟儒清脆的聲音憑空傳來,凌徽微有些愣神。
記憶深處人影微稀,有一道模糊的小小身影,目光清澈明淨,衝着她溫溫而笑着。
月家……
還有青家、西嶸王室……西嶸國,到底淵源匪淺啊。
卻到底不是她的淵源。
話說白瑾鑑自那日在南街口故意現身,引去膺王府的注意,好讓凌徽與荀原能夠趁機出城,這一引,就引了足足兩日時間。
白瑾鑑從來不知膺王殿下如此難纏,帶着人緊追不捨。
爲躲避追捕,他將一身輕功運到了極致,辛君承雖抓不住他,可白瑾鑑同樣也甩不掉他們。
兩日時間,兩百多裡,白瑾鑑從沒有見過這麼拼命的人……他也從沒有這樣被人追得狼狽逃竄過,他引以爲傲的輕功都用上十層十了,也依舊甩不掉。
可怕可怕,原來扮豬吃老虎的人都這樣可怕……
花了幾日時間養好神,白瑾鑑就踏上了前往沂寧寺的路。
他得去問問阿瀧,膺王殿下如斯恐怖的人物她怎麼就招惹上了?而且他也牽掛着她的傷,雖然信箋上有好消息傳回,但他總歸不太放心,非得去看看才安心。
而當白瑾鑑趕到沂寧寺時,又過了好幾日時間。
這一日晌午過後,沂寧寺後山的小山坡上,荀原仰面躺在那塊與圍牆齊高的大石頭上,左手放在腦後枕着,右腳搭在左腿上一晃一晃,口中懶散地叼着草根,正悠閒地……曬太陽?
“荀原。”
憑空一道淡淡的聲音突然傳來,驚得荀原一下沒咬住嘴裡的草根,險些就戳進了喉裡。
手忙腳亂的坐起,吐掉草根,擡眼就見着對面高大的樹上,白禹行風姿卓然地踏着木梢臨空而站,眼神中帶着詢問的意味看着自己。
“額,白堂主。”他尷尬地直笑。
白瑾鑑臨空飛去,抱胸輕飄飄地落定在荀原身旁。
“怎麼就你一人?你家那位無良的主子呢?”
“主子下山了。”
白瑾鑑正狐疑地四下搜尋凌徽身影,聽到荀原不假思索的答覆心裡便是一驚。
荀原看到他神情瞬變反應過來忙解釋:“主子是去了巖陀嶺,沒有回都城。”
巖陀嶺?
白瑾鑑吐出一口氣,撐起手捏着眉心,似乎早就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般,倒未露出意外的神情,只無奈道:“這麼會折騰,她傷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主子說可能是因爲舊傷,恢復起來比較熟門熟路。”
白瑾鑑聽了嗤一聲,未置可否的同時也是放心不少。
“好端端跑那做什麼?又看上什麼寶貝,急着給青葙子的藥房添材料?”
荀原摸頭憨憨一笑:“確實是有幾株草藥,不過主子具體沒有講,”他也沒細問,“反正主子看上的東西都是頂好的東西。”
白瑾鑑無可奈何搖頭,忽然想到一事,面上笑容隱沒:“我來的路上,看到山門前拴着西嶸國的馬車……”
他語氣一轉,突然略鄭重地另闢了話頭,荀原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確有西嶸國人在寺裡,就住在西邊的閣樓,是西嶸國的二公主和青家少主青奕。”
西嶸國王室、青家......
白瑾鑑雋秀的眉微微皺起。
都是些不想見到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