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柏風夾着那一卷沒有完成的《草書歌行》回到了書房裡,把殘卷丟到了書桌上,便打算處理一下公務。
剛剛把硯臺加入水,還沒來得及磨墨,突然想起了什麼,轉身向外走去。
“娘,那桂清墨給我留幾塊。”子柏風道,“過些日子,我要去拜訪幾個大人物……”
子柏風的聲音漸行漸遠,他的書櫃下方縫隙裡,有一個小小的人影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指尖大小的小人兒,全身上下光溜溜的,大腦袋,小胳膊小腿兒,腦袋瓜子上留着一小撮的頭髮,顏色是淡黃色的,看起來像是一片桂花瓣。
他伸出鼻子嗅了嗅,似乎嗅到了空氣中有什麼很好聞的東西,立刻從角落裡鑽了出來,順着桌子腿奮力向上爬。
這小傢伙的胳膊腿實在是太短了,好幾次從桌子腿上滑下來,好不容易纔爬到了桌子上,立刻撒開腳丫子向那殘卷奔去。
殘卷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很是吸引它,讓他覺得很是親切。
他在殘卷上爬上爬下玩了一會兒,突然又被那注滿了水的硯臺所吸引,它爬到了硯臺上,伸出一隻手,在硯臺裡點了點,白生生如同一節細藕的小手指點在水面上,竟然泛起了一圈黑色的漣漪。
小傢伙似乎覺得很有趣,它左右看看,沿着架在筆架的毛筆趴上去,打算把毛筆當跳臺,來個高空跳水,誰想到剛走到毛筆的這一端,毛筆竟然翹了起來,他一個站立不穩,啪一聲平拍進了硯臺裡,濺起了細碎的水花。
一圈圈的墨跡以小傢伙爲中心擴散開來,幾乎是瞬間,硯臺裡的清水就變成了墨汁。
小傢伙高興地在硯臺裡面游來游去,不多時,就又從水裡爬起來,在硯臺邊緣橫臥,擺了一個誘惑的姿勢,對着墨汁臭美起來。
白生生的小身軀映入了墨汁裡,黑的白的,格外顯眼。
就在此時,房門突然被人吱一聲推開了。
小石頭的腦袋探了進來。
“哈,太好了,哥不在!”小石頭左右看看,小心翼翼把子柏風擺在桌子上的殘卷抱在懷裡,躡手躡腳地跑掉了。
小傢伙從硯臺裡探出頭來,咕一聲吐出了一口不小心吞進去的水,跳下硯臺,在子柏風鋪開的宣紙上打了一個滾,身上的墨汁被宣紙吸收了,暈染開來,小傢伙大概覺得很有趣,開心地在紙上滾來滾去。
“啪”一聲,門又被人推開來,子柏風抱着幾塊墨走了進來,一邊走還一邊嘮叨着:“嗯,這塊送給府君,這塊要給先生送過去,這一塊……”
子柏風一邊想着,一邊坐在了書桌前,卻是被書桌上的那潑墨山水給吸引了:“咦,這是誰畫的?”
再仔細一看,桌子上滿是水珠墨點,這麼毛手毛腳的,絕對是小石頭。
“這個小石頭,畫畫竟然還畫的不錯,怕是胡亂畫的吧。”子柏風把那畫展開來,點頭道:“嗯,特別是這隻小雀兒,很是活靈活現,就是太小了些……去拿給娘看看。”
子柏風轉身走了,小人兒聽到關門的聲音,從筆洗後面探出頭來,卻聽到子柏風哈哈一笑:“抓住了!”
一隻大手伸過來,把小人兒抓在了手裡。
子柏風進來時,就感覺不對,他家的小石頭,哪裡會畫什麼畫了?小雀兒啄米圖他倒是很擅長,活靈活現?頂多也就是幼兒園的水平。倆圈就是身子和頭,再三個點,就是兩隻眼和嘴了,再點上一大堆的墨點,就是啄米圖了,當初子柏風在蒙城講學,給這些小傢伙們佈置了寫生的作業,結果小石頭交上來的就是這小雀兒啄米圖,子柏風當初看了都快氣樂了。
而子柏風一進來,就感覺到空氣中彌散着和月桂的靈氣如出一轍的靈氣,清香的桂花香味一陣陣從硯臺飄出來,傻子也知道不對了。
“哇!”剛剛抓在手中,子柏風就聽到手中的小人兒娃娃哭起來,小傢伙哭出來的全是墨汁,頓時把子柏風的兩隻手弄得黑漆漆的。子柏風無奈道:“別哭了,別哭了,我又沒打你……”
子柏風實在是很不會哄孩子,他越哄,小傢伙哭得越厲害,看小傢伙在他的掌心裡撒潑打滾地哭,子柏風頓時慌了神,兩手捧着小傢伙轉身跑了出去:“娘!娘!”
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子吳氏終於把小傢伙哄得不哭了,他躺在子吳氏的掌心裡,縮成一團,睡着了。
子吳氏拿了手帕,幫小傢伙擦乾淨身上的墨跡,把它放到了一個改造過的小錦盒裡。
“這是……”子堅、子柏風、子吳氏三個人都湊到一起,圍着小錦盒,看着小傢伙肚皮一鼓一鼓的,在那裡睡覺。
“我猜這就是那跑掉的墨了。”子柏風笑道。
“噓!”子吳氏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小聲點,然後把子堅也拽開,帶着幾個人到了外間,才道:“那麼大聲做什麼?好不容易哄睡了,我可不想讓他又哭了。”
墨跡是洗不到的,子吳氏那白色的手絹上,多了幾朵墨梅。
淡淡的靈氣從墨跡上飄出來,清香馥郁。
“我不管了,娘你養着他吧。”子柏風攤手,這愛哭的小傢伙,他可纏不了。
嚴格來說,這小傢伙剛出生,愛哭也正常,就是哭起來太麻煩了些。
看子堅和子柏風兩個人轉臉就溜掉了,子吳氏也只能嘆一口氣:“唉,男人啊。”
不過她心中卻是滿心歡喜。
一直以來,她和子堅兩個人,都在猶豫要不要再要一個屬於兩人的孩子。
但是他們很擔心再要了孩子,會影響到現在如此和諧融洽的關係,再則,對子柏風和小石頭兩個孩子來說,也不公平,便把這個心思按捺下來。
但是看到子柏風和小石頭兩個人一天天的長大,特別是小石頭,那個頭一天一個樣,眼看着就要長大了,子吳氏的心裡也有些莫名的惆悵。現在子柏風就天天忙得團團轉,小石頭更是一天到晚不見人影,不知道瘋到哪裡去了,待得日後子柏風和小石頭都成了親,她覺得自己將會更加孤寂。
但就算是再要一個孩子,不也有那一天?而且會再經歷一次。
子堅有斧鋸刨鑿四兄弟,當成心肝寶貝一樣,算是沒事能給他解個悶兒,而她也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方向,打算做出一番事業來。
這個小傢伙的誕生,就像是上天賜予她的禮物,對她的努力的肯定,子吳氏自然是高興不已。
子吳氏就決定,把這小傢伙當個孩子養好了,嗯,就叫小桂寶。
不過這麼一來,家中的其他小傢伙們就遭了秧,這小桂寶喜歡和其他的小傢伙們玩,還喜歡哭,一哭起來,就是一灘灘的墨跡,踏雪是一天比一天黑,都快全黑色的了。
教育小孩子,是一件格外辛苦頭痛的事,好在子吳氏有耐心,也有經驗,雖然辛苦了些,卻是很開心。
僕人們對這一家的稀奇古怪,都已經見怪不怪了,都知道這些人是修士,誰也不敢嚼舌根,都假裝沒看到。
再則主家爲人寬厚,待他們也厚道,他們也就裝聾作啞了。
這些是後話。
……
且說家中下人領了子吳氏的命令,帶着子柏風的幾卷試墨帖前去裝幀。
書肆一條街的隔壁,便是整個西京最大的書畫街,因爲子吳氏專門交代,去尋找最好的裝裱店,所以僕人直接就奔向了西京最有名望的一家裝裱店,九心齋。
九心齋的店面不大,每日裝裱的畫作也不多,不同於其他的許多裝裱店,不但代爲裝裱,而且還代爲出售,九心齋是隻裱不售,廳堂裡掛着的多是裝裱完的畫作。
不大的店面裡,只有一個學徒在忙活,看到僅僅是一個僕人帶着畫作過來,他也不怎麼在意,道:“裝裱的話,放在那裡就好了,待師父回來看完之後再定價,過幾日來取就好了。”
這也是九心齋的規矩。
這位僕人也知道這規矩,叮囑道:“這是我家大人的書法,急需使用的,還煩請您快點。”
“我省的。”學徒頭也沒擡,“半月之後來拿即可。”
這位僕人知道着急也沒辦法,於是回去彙報,子吳氏便定下了調子:“那我的桂墨軒便半月之後開業吧。”
在這之前,子吳氏還要去尋找合適的店面,設計、裝潢、寫匾,事情還非常多,除了子柏風之外,他們也都忙了起來。
且說不多時,九心齋的大師傅回來了,這是一位老人,鶴髮童顏,面帶微笑。
他剛剛進門,就覺得什麼地方不對,他抽了抽鼻子,頓時嗅到了角落裡的試墨帖,打開一看,頓時瞪大了眼睛。
“這是誰送來的?”大師傅問道。
“不知道誰府上來的,我讓他十五日之後再來取……”
“胡鬧!”大師傅頓時皺起眉來,對待那些不知道什麼人附庸風雅來裝裱的東西,他們確實一貫是這種態度,但是……
“我來裱。”大師傅道。
“師父?”學徒瞪大眼睛,其實大師傅已經有十來年沒有做過這活兒了,很多對外宣稱是大師傅親自出手的,其實都是出自他之手,只是他自問自己還未出師,便一直呆在這裡,當個學徒,卻不知道有多少裝裱店的人,想要出重金挖走他了。
“你要學的,還很多啊……”大師傅搖搖頭,嘆口氣,捧着書畫進了裡間,學徒連忙放下手中的活,道:“師父,我也來幫忙!”
三日之後,四種墨寶寫就的四卷試墨帖便懸掛在了九心齋的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