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優雅溫柔的柳傾瓷,在那一刻,他臉上的笑容煙消雲散,化作滿滿的凝重,堆積了整張面孔,“倘若真是如此,那麼,我們有麻煩了。”
緋湮目光流轉,眼中帶笑,卻說着極其可怕的話語,“你說,毓砂會不會殺我們?”
傾瓷沉默了。拿過一個杯子,他爲自己倒了一杯茶,隨後輕啜一口,凝然開口,“很難說,毓翎宮向來以神秘成名,其宮主毓砂更是難以琢磨,行爲詭異。倘若是別人,發現了你我的不對勁,定會想到殺人滅口,可毓砂卻不是尋常人,說不定他會留下我們,只是想和我們玩一場遊戲,或者說,是想慢慢折磨我們,看着我們一點點走向死亡。”
頃刻間,這間屋子裡的氣氛變得詭異無比,緋湮望着傾瓷,用極具飄渺的嗓音幽幽地問:“如果是後者,你會怕嗎?”
傾瓷的嘴角噙了一絲笑,“我從不怕死,你呢?”
緋湮也笑了,只是他的回答不免令人大跌眼鏡,他說:“我最怕死了。”他把玩着手中的紫砂杯,繼續說道:“我不想死,所以,就算對手是毓砂,我也必須要贏。”
那一瞬間,傾瓷險些說出“大言不慚”四個字,可當他看到緋湮眼中的堅定光彩時,他終是將那四個字吞了下去,他淡淡地笑着,“嗯,我們一定會贏。”成王敗寇是這世間的定理,弱之肉,強者食,這是誰都改變不了的,如今他惟一能做的便是相信緋湮,相信自己。
……
就這樣,他們在梵朔門住下了,梵琢對這二人都很客氣,幾日下來,大夥兒也都很熟絡了,緋湮很親切地稱梵琢爲“阿琢”,傾瓷也跟着他這麼喚着,而梵琢對緋湮和傾瓷也開始直呼其名了,撥開以前“俞公子”和“柳公子”這種稱呼上的客套,忽然感覺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不過如此。
就是碧落對緋湮還是不甚喜歡,這二人也算是一對歡喜冤家,平日裡一見面便鬥嘴,傾瓷每每見到他們鬥嘴的模樣,都會笑得格外開心,就連一直以來都冷冰冰的梵琢,見到了他們二人這種孩子般的舉動,也會淡淡地勾起嘴角。
而兩個當事人,緋湮怎麼說都比碧落大一些,又是男人,表面看上去是從不示弱,可若對他稍有熟悉,那麼定會發現緋湮其實總是讓着碧落,有時候明明不是緋湮的錯,他也會自己攔下責任,然後說上幾句“抱歉”,只是碧落總說緋湮道歉時一點誠意都沒有,緋湮只當沒聽到,一笑了之。
偶爾傾瓷和緋湮胡侃時他會感慨一句,“緋湮當真是長大了。”而緋湮卻不怎麼明白傾瓷的意思,其實傾瓷想說的是,“緋湮長大了,懂得忍讓了。”
那日後,碧落從梵琢口中得知是毓砂要梵琢留下緋湮和傾瓷的,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可她還是會在受了委屈後找到梵琢,對他說:“等我們查明這二人的目的後,我一定要殺了俞緋湮那個風流浪子!”梵琢聞之,總是平淡地回之,“可是我覺得,你和俞緋湮在一起的時候,你很快樂。”
碧落曾因爲梵琢隨口而說的這句話而沉默了好些天,那段日子裡她都不怎麼和緋湮鬥嘴了,這奇怪的變化讓緋湮這個貪玩的孩子也頓感寂寞了。
碧落反覆琢磨着梵琢的話語,她和緋湮鬥嘴作對時,她確實感覺很快樂,那是十六年來,她從未有過的歡喜。就算之前她愛上言諾時,她也不曾感受到這般的快樂,而俞緋湮,這個人他風流放蕩,口無遮攔,常常惹得她怒氣沖天,可不得不承認,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很輕鬆,那一瞬間,彷彿可以忘卻一切煩惱,專心於和他鬥嘴,然後享受佔了上風的歡喜得意。
她總說:“俞緋湮,你怎麼這麼幼稚?”然後緋湮便會駁道:“是誰比較幼稚啊?”往往這種時候她就會讓梵琢來評理,而梵琢卻說:“緋湮和碧落都只是孩子。”
孩子?是因爲她還是孩子,所以纔會有這樣的感覺嗎?在緋湮面前,她就像一個孩子一樣同他鬥嘴、計較,然後看着緋湮在她面前落敗而去,她得意地昂首挺胸,笑望藍天,這種從來不曾有過的快樂是因爲她還是孩子嗎?她不懂,真的不懂。
……
日子就這樣緩緩流淌,緋湮和傾瓷開始着手於紫煌派給的任務,然而對那首七絕謎詩,他們至今仍一無所獲,另一方面,也沒能查出梵琢背後爲其撐腰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毓砂,但緋湮說:“有八成的可能是毓砂,而另兩成,是梵琢真的就是那麼厲害,自己創門立派,奪得第一。”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惟一的收穫便是對梵朔門稍有了解了。
梵朔門下共一百三十五名弟子,其中除卻梵碧落這個第一女弟子兼梵琢義妹外,以鳳鳴、暮靄和月輝三人爲最,此三人不僅功夫了得,臉也生的極爲標緻,緋湮初見這三人時,險些以爲這梵朔門乃毓翎宮再世,專出美人。
後來才知梵朔門有今日之成就,梵琢的強勁是一方面,而這三個人也爲門裡立了不少功,是梵朔門引以爲傲的弟子。
這一個夜晚,夜空之上佈滿了繁星,閃爍着耀眼的光芒。緋湮靠在窗邊望着頭頂這巨大的黑色幕布,他哀怨地嘆了一口氣。
他們已在梵朔門留了五日之久了,可至今仍未查出那支卷軸中的秘密,長此下去,他們這裡一無所獲,只怕別人要先他們一步有所行動了。他心裡所想的那個“別人”,指的自然是梵琢和毓砂。雖說紫煌沒有要求他們在多少世間內完成任務,可如今他們畢竟是寄人籬下,萬一一不小心露出破綻,就算梵琢心慈只是將他們趕出門去,那麼他們也將無法繼續打壓梵朔門勢力,倘若那時他們還沒能解出卷軸之謎,那便是兩個任務一個都沒能完成,這叫他們以何臉面回去面聖?
月亮散發着皎潔的白光,緋湮卻思緒混亂,煩悶之下,他一掌打滅了桌上的油燈,隨後推開門走了出去。
可是他要去哪裡呢?這梵朔門畢竟不是他的家,他又能去哪裡呢?沿着迴廊他一路向前走着,可步子卻出奇的緩慢,月光融合了星光落在他的臉上,竟將他本就白皙的臉龐打成了蒼白。
繞過一個拐角,他在彎道後的第一間屋子前停下了步子,擡眸一看,那竟然是碧落的房。他不禁勾起脣角,露出一抹慘淡的笑,他是怎麼回事,怎麼會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裡?
屋內的燈還亮着,他心裡暗忖着碧落那個壞丫頭這會兒在做什麼?腦海裡突然產生一種想法,他想碧落平日裡待他那般壞,這會兒定要嚇她一下,如此想着,他嘴邊的笑容變得稍爲暖和了些。
透過門縫,他往裡看去,發現碧落並不在他的視線所及範圍內,於是帶着狐疑他躡手躡腳地推開門進了屋子。
桌邊沒有人,桌上的燈卻亮着,牀榻是白色的,而紗幔卻是粉色的,此刻紗幔被撩起掛在兩邊的金鉤之上,牀上依然沒有人。
那死丫頭上哪兒去了?正不解之時,緋湮忽聞角落處傳出一個女聲,他立刻反應出那是碧落的嗓音,她正在哼着一支小調,聲音悠揚動聽,曲調婉轉傾心。
緋湮向聲音的來源處望去,見桌邊立着一展屏風,屏紙之上是以彩墨畫的一朵朵盛開的薔薇,妖豔迷人。
他輕手輕腳地向那邊走去,至屏風之前時他略微的有些猶豫,可最終他仍是悄悄探出了腦袋。
薔——薇——
這一刻,緋湮的目光平靜地落在碧落的左肩上,他望着她身上刺着的那朵妖豔的紅色薔薇刺青,若有所思地抿了抿脣,隨後又退到了屏風後。碧落沒能看見緋湮那一刻的神情,倘若她看到了,定會在這個十九歲的少年眼中看到一份超越他年齡的冷靜,只可惜,她沒有看到。
緋湮躲在屏風後面,他很冷靜地站在那兒想着自己的心事,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爲沒有人知道,所以他可以騙別人說他什麼都沒看到,可是,心臟劇烈的跳動卻剝奪了他自欺欺人的權利。
緋湮此人,他任性、他驕縱,他像個孩子一樣不懂事,他很壞,他會騙人,可他偏偏不會騙自己,正如此刻,他看到了什麼他便記住了,即使別人都不知道他曾看到過這一幕,可他始終不會騙自己說他什麼都沒看到。
屏風的另一邊,碧落哼着的小調斷了,緋湮知道她沐浴完了,正想着離開,然而纔剛邁了一步,卻聽那邊的碧落一聲急喚,“何人在外面?”說罷她迅速披上外袍“飛”了出來。
(卷拾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