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門一衆師徒風塵僕僕趕到泰安城的時候,太陽剛剛落山,霞光萬道廣射,頗有幾分令人眩迷的味道。
可惜他們卻根本無心觀賞這落日風采。按說離論劍大會還有三天,他們來的不算太晚,可惜滿城大小客棧業已住滿了來自五湖四海的英雄好漢,再也挪不出空的客房。
一家客棧的老闆還算熱情,指點他們有親的投親,無親的訪友,切莫晚了一步連這條路也斷了。
三十多人要露宿街頭那可夠難看的,更甚的是要墜了落霞門的名頭,這種鳥事怎麼也不能幹。見所有的徒子徒孫都眼巴巴將希望的神采射向了自己,落霞劍客獨孤鶩只好厚起老臉去尋他的故交好友震東鏢局的總鏢頭“八面威風”朱太肥。
北方人就是淳樸,那朱太肥也確實很賣落霞門的面子,大開中門親自帶領弟子迎接了出來,又是作揖,又是拜稽,非常的熱情,說的話也熱貼殷切,非常中聽,可就是不把衆人往局子裡讓。
一問一下才知道,因爲這朱太肥一向都義薄雲天交遊廣闊,所以三山五嶽的好漢住到他這裡來的人非常多,連柴房都堆滿了人,實在是安排不下了。獨孤鶩歷練世情,拜謝一番辭了出來。
一行人面色頹敗滿大街的晃盪,諸葛風想起高處以前的俏皮話,遂學了一句“天當被,地當牀,大家同牀共枕”的淫蕩話,立刻被武白一腳踢到天上去了。諸葛風鼻青臉腫的爬回來,乖的象個小寶寶,兩個月來在關碧玉面前僞裝的高大形象蕩然無存。
高處見衆人把希冀的目光又射向了自己,暗歎一聲只好一回了。他從袖口裡拿出一個誰也沒見過的金光閃閃的令牌,遞給他的弟子少年郎星,讓他立刻走一趟知府衙門“便宜行事”。
郎星摸着後腦勺去了,很快工夫,就見街上忽然喧鬧起來,百姓紛紛擁擠着向路邊閃去。
然後就見兩隊府兵邁着整齊的步伐盔明甲亮的在前頭開路,後面是泰安知府舉着個“知府親臨,閒人迴避”的牌子腦門見汗一路小跑的跟着,在他身後是一大羣面色恐慌衣着整潔的男女老少,看起來似乎是知府家人;再往後是幾十乘軟轎緊緊跟着,當先一乘八擡大轎裡,坐着一臉尷尬不知所措的少年郎星,而其餘的轎子裡都空着。
在百姓七嘴八舌的議論裡,這大隊人馬就到了高處衆人的跟前。獨孤鶩有點老糊塗了,趕緊呵斥着弟子左右迴避讓開道路,壓根沒想到這樣的儀仗隊卻正是來接他們的。
兩隊府兵按雁翅陣型分兩列排了開來,同時將手中閃閃的佩刀高高舉起直指天空,這是迎接尊貴客人才用的禮儀。
泰安知府富貴精光閃閃的小眼睛一骨碌,將衆人掃了一遍,注意到高處淵停嶽峙氣勢不凡,隱有王者之氣逼人,立刻上前一揖到底:“下官泰安知府富貴,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萬請恕罪!”
二十四刃一直不知道高處底細,此時聽到他的話具是一楞,這大師伯是什麼人物啊,怎麼竟能讓一城知府如此卑躬屈膝?
高處離開家有段日子了,也好久沒這麼擺譜過了,此時拿腔拿調過起癮來:“你就是泰安知府?哼!狗東西,怎麼現在纔來迎接,莫非你是屬烏龜的,一路爬的來的嗎?”
泰安知府富貴立刻木雕泥塑般僵住,心裡那個冤屈啊!怎麼還慢呢,我一接到太平王府的金字令牌立刻就張羅着趕來了,這輩子都沒跑這麼快過啊!唉,沒辦法,你是爺爺,你說慢就慢吧。
也不多想了,他雙膝一軟跪下去,“噼啪”掄臂打了自己兩個耳光,說道:“下官屬豬,一向貪吃,身子癡肥所以今天跑的慢了些,請大人海涵。”
一句話說的在場的人都樂了,高處佯裝氣惱,聽了這話也忍不住咧開了嘴。
“恩,久聞泰安有個知府叫恩,你叫什麼?”
“下官賤名富貴。”
“恩,對,久聞泰安有個叫賤名富貴的知府,一向恩哪,一向那啥,所以本少爺千里迢迢特意趕來看望你。”高處睜開眼睛編着瞎話,直說的落霞門上下目瞪口呆。
富貴尷尬的臉色發青:“不敢,不敢,下官何德何能,竟累大人千里奔波,真是平白折殺了小人的福祿。”
高處把臉一板:“恩,怎麼,你還不樂意呢?”
富貴臉色煞白,這公子哥可真難伺候啊,他嘴脣哆嗦着回道:“樂意樂意,下官榮幸之至,榮幸之至啊,還請大人移駕敝府,容下官一盡地主之誼。”
落霞門衆人上了轎子,由府兵護衛着前呼後擁往知府衙門去了。百姓議論紛紛,大多以爲哪個欽差大臣微服私訪,巡視到了泰安了。
等到了知府衙門,知府富貴哈背躬腰,將衆人領到了正廳。
高處大踏步走在最前,一屁股坐上了首位,然後象個主人一樣,神氣的說:“大家都請坐吧,別客氣,就當是自己的家一樣,千萬不要拘束。富貴啊,吩咐下去,好酒好菜都端上來,擺上個十桌八桌,大家盡興而歡。”
“是是是”高處說一句,富貴答應一句,哈腰躬身諾諾連聲,其他人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覷,這到底是誰家啊?
富貴領了吩咐,正要下去準備,又被高處叫住了。高處盯着他的眼睛,冷冷的聲音裡不帶絲毫感情:“富貴,我這麼安排你可有怨言啊?”
富貴聽他這麼一問,渾身就激靈靈一哆嗦,雖然還不知道這少年的真實身份,但就看那太平王府一階金牌,最少也是將軍級的人物才佩的上,自己可萬萬得罪不起。他蝦身打個千兒,臉上堆滿了腴笑:“大人哪裡話來,您能蒞臨敝府,那是神佛有靈,下官祖上修來的福份,高興還來不及呢,如何會有怨言一說?富貴雖然卑賤,卻絕非不知好歹之人,大人明察。”
“恩,你如此識時務,我很欣慰。讓你的一家老小都即刻收拾一下搬到客房裡去,主屋都空出來,我們要在泰安耽擱一段時間。”
富貴嘴一咧,不知是哭是笑,應聲下去準備了。
關碧玉好奇而又一臉崇拜的看着高處,滿眼裡都是小星星。“師伯,你到底是什麼人啊?”
高處胸膛一挺:“江湖人稱氣宇軒昂佳公子。”他這自編的外號用到現在也不覺得膩煩。
關碧玉道:“我不是問這個啊,那知府爲什麼叫你大人呢?”
高處摸了摸自己的臉,道:“十六歲就算成年了,我如今都十八了,不是大人難道還是小人不成?”
關碧玉翻翻白眼,不說話了,從這不正經的大師伯嘴裡套出句正經話來可真不容易。
富貴的辦事能力還是可圈可點的,片刻工夫,酒席就擺滿了十桌,雞鴨魚肉樣樣具全。大家一路風餐露宿辛苦難言,此時都盡情吃了個痛快。
酒席中央,高處抹了抹油嘴,一瞥身邊戰戰兢兢作陪的富貴,道:“富貴,聽說你家有個漂亮的女兒?”
他只是習慣了,隨口這麼套套話而已,哪裡知道富貴到底有沒有女兒。不過富貴還沒說話,顏明玉柳眉一顰,一雙鳳目先瞪圓了。
高處心一涼,立刻說道:“我的徒弟夏斐年紀不小了,我是爲他着想而已,你們不要用這麼齷齪的眼神看人家啊。”
富貴道:“回大人,下官確有一女,但是決計和美貌二字不能沾邊,下官建議飯後再叫下官的女兒出來相見,否則大家這飯就不必吃下去了。”
高處心一哆嗦,下意識瞧了瞧“美麗的”葉賽花,沒再接着說什麼。
酒桌旁邊幾個人恭敬的站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應是知府的家人。只是他們全部裝束異常,一身身都是半舊衣衫,戴的都是沒什麼華彩的素白銀釵,玉佩。幾個中年女子身上連項鍊手鐲之類的小飾物也沒有,脣上更是沒有胭脂的顏色。
高處暗暗皺眉,按宮中官場的禮儀,在客人身邊伺候的人,穿戴太素淨了就是失禮不尊,就連一縣芝麻官的衙門裡,一般的丫頭使女都愛豔裝,打扮得極明麗。而他們一家知府之尊,卻如此寒酸裝扮,十分可疑——若不是豬鼻子插蔥裝象的話,那就是另有隱情。
又吃了幾口菜,看看差不多了,高處親熱地拍拍富貴的肩膀,笑吟吟道:“富貴啊,你任知府有好幾年了吧,想必應該有些積蓄,有什麼好孝敬的麼?”
“啊?”富貴象被人灌了一口醋,咧嘴茲牙說不出話來,這位怎麼公然索賄啊,到底是不是太平王府來的啊?自己雖然一向懦弱諂媚,卻實在不是個盤剝百姓的蛀蟲,哪裡有什麼拿的出手的孝敬。可是不拿怎麼行呢?
他汗流浹背的退了下去,過了很久又回來了,提着一個布包,叮噹做響。
他抖抖索索神情極其痛苦的將包裹遞給高處:“下官職微俸薄,還望大人體諒。這裡是黃金十二兩三錢,白銀七十一兩,銅錢五百吊,金銀銅鐵首飾若干,請笑納。”
高處冷冷看了他一眼:“怎麼,就這麼點東西,富貴,你打發叫花子呢?”
富貴面上一紅,一咬牙撲通跪下了:“大人恕罪,非是下官不識好歹,這已經是小人全部家當,請大人看在下官爲官一任,雖未能造福百姓,卻也從來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份上,饒恕下官一家吧。”說着竟落下淚來。
高處本是戲弄他一番解悶的,未料到是這般境地,一時竟不知如何對答,只是沉思。
獨孤鶩雖然是高處的師傅,但是官場的事他如何敢束縛這位高權重的小王爺,只能在一邊默然不語,一時氣氛就有些尷尬。落霞八義的其他人此時也摸不清高處在搞什麼鬼,都靜靜的看着。而二十四刃裡一些弟子不明所以,加上本來對這大師伯就有所誤會,此時看高處的眼神裡就帶了明顯的鄙視。
高處沉吟良久,閃目去觀察佇立一側的知府家人,發現他們雖眼神惶恐,面上卻僅有悲慼哀怨之色,而決無詭虞,心裡就定了主意。
唉,哪裡想的到呢,一不小心發現一個清官。歷史太容易誤導人啊,誰說清官都是鐵面無情,傲骨錚錚的,軟蛋裡也是可以有英雄的。仗義每多屠狗輩,人心其實還是難定啊。
他站起身來。親自將依舊跪在地上哭訴的富貴攙扶起來,意重心長的說:“學生無狀,一時戲語,富大人莫往心裡去。好漢不吃嗟來食,好官不喝百姓血。學生今日才知道大人爲人磊落。富貴兄,爲難你了。”
富貴本以爲在劫難逃,哭的稀哩嘩啦,此時情勢驟轉,恍若身在夢中,聽高處和他稱兄論弟,一時感慨莫名,咚咚咚只是磕頭,卻嗚咽着再說不出話來。
高處從袖口抽出一張一千面值的銀票:“我們還要耽擱些日子,花消就在裡面,餘下的你自己改善一下生活,順便體恤體恤百姓吧。”
酒桌邊側立的知府家人這時才籲出一口氣來,眼睛裡卻帶了淚。
高處受不了這麼煽情的場面,用力的將油嘴在富貴的衣襟上擦了擦,大聲的問:“趕了這麼遠的裡,骨頭都累乏了,富貴大人,還不領我們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