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朝隆慶十七年。
這是一個和往年一樣的秋天,楓寧城仍是滿城楓葉盡紅,遠遠看去,一片紅海。偶有一陣微涼的小風吹過,拂過枝頭時幾片脆弱的紅葉被帶下來,落在地上。
城裡一座三層的小樓,門口掛着一塊匾額:蘊香館。
這是全楓寧城最好的香館,據說可以與錦都三大香館想媲美。
今日,蘊香館大門緊閉。
那個往日對顧客耐心解答的掌櫃不在,一衆頂級的調香師們不在,連做雜役的下人們也不在,蘊香館一樓二樓便空了。
唯有三樓,站滿了人。許是因爲氣氛過於緊張,一股本該充滿暖意的琥珀香此時顯得格外冷冽。
她一身白底的窄袖交領襦裙①,片片紅色花瓣紋如鮮血般灑在裙襬處,雙眸中燃燒着的恨意直燒得她嗓音也有些嘶啞:“是你殺了他……”
“是。”他平靜地點頭承認,無半分辯解,眼中亦無波瀾。看了看她身後十幾個身着曳撒、隨時準備應戰的人,他黠然一笑:“他們若是打得過我,他就不會死了。”
那是一場並不公平的廝殺,他劍劍是殺招,可連他自己也分明地感覺到,她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與他過招而不取他性命。
最終,他破窗而逃。躍出的那一瞬,他最後看了她一眼,她低垂着眼簾,看不出心緒。他心底忽一笑,自己沒有解釋,她也沒有要求他解釋,其實一切不過如此。
她站在破損的窗邊,雙拳緊攥,指甲直摳得手心生疼。冷冷地睇視他在打鬥中被削下來落在窗畔的那一片白色暗紋衣裾片刻,狠然切齒:“知會各地靈探搜捕,務必抓到他,不惜一切。”身後那人剛要領命而去,她又補充道,“抓活的,不惜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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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陌吟,鎖香樓第二十三任樓主。
鎖香樓,顧名思義,我們是賣香的。香這東西,文人雅士多愛線香、盤香,閨閣少女多愛薰香、香水,總之各有各的需求,這生意不算難做。在大燕境內,各大城市多多少少都有那麼一兩個香館,規模不同罷了,而鎖香樓和其他香館有兩處不同。鎖香樓創始人餘氏在建立鎖香樓之前曾遊歷四方,探訪各國,據說最遠到了一個叫做“凱姆特②”的國家,尋來各地香料,而後的歷任樓主們也與這些地方保持了聯繫,以至鎖香樓所用香料種類繁多,此其一;至於第二點不同……則是餘氏當年遊歷四方時不知到了在什麼地方尋得了一種不同尋常的煉香法子——憶香。
所謂憶香,就是拿人的記憶煉香。
煉憶香本來是個傷天害理的事兒,因爲把一段記憶拿來煉香,那個人就會失去這段記憶。就像是普通制香一樣,你把一株依蘭作爲原材料制了香,那株還在嗎?
嗯,我很清楚這生意做得傷天害理卻還是在鍥而不捨地繼續。原因有二,一來我們不是強行讓人失憶,而是幫助需要失憶的人失憶,基本可以理解爲幫人脫離苦海;二來嘛,這煉出來的憶香是上好的香料,只要在其他香里加一點點,效果就會提高很多,也算是造福大衆。
根據餘氏的手札記載,當年……呃,那是大概四百年前了,就有各種感情受挫、事業受挫、學業受挫的人登門拜訪求失憶……
那個時候,煉憶香還是收費的!
現在,煉憶香成了鎖香樓唯一一個絕對機密卻是免費的業務。其原因在於,煉出的憶香是極好的基礎香,無論添在線香、盤香、薰香還是香水裡,都令人回味無窮,導致這些產品銷路極好價格一漲再漲。不過這個原材料很是難得……這種奇門異術的東西,我們總不能在門口掛着牌子寫上“收購憶香,價格公道,童叟無欺”吧!
所以在原材料供不應求、鎖香樓生意難以維持的情況下,這東西只能免費了……
要說這人失憶之後會怎麼辦,這不是我們要管的,除非他另外加錢讓我們給他填上一段其他的記憶……呃,填記憶這事兒,也是餘氏不知道從哪裡搞到的。
不能公開宣傳,就得有人上門找買家!據說,餘氏當年也曾有過不小的勢力,爲了做這樁生意,她動用手裡的勢力尋了一批人來,培養成一個鎖香樓特有的職業——靈探。
所謂靈探,就是去尋找想要抹掉某一段或者更換一段記憶的人,然後帶來鎖香樓,我與對方談定價格,開始煉香。至於靈探挑人的標準我就不清楚了,手札裡沒有記載,我問過我唯一留下來的師兄昭泊,昭泊也說不準。但是無所謂,反正不用我們去挑人也不需要我們去培養新的靈探——靈探這一行,是從第一代開始一輩輩傳下來的,父傳子,子傳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說到昭泊爲什麼是我“唯一留下來的師兄”,這也是鎖香樓的規矩,新樓主必須是上一任樓主的孩子,在原樓主選定繼承人的同時,會從衆多弟子中挑一個作爲繼承人的夫君或妻子。鑑於鎖香樓業務的特殊性,前樓主的其他子女和徒弟都要更換記憶。
虎毒不食子,誰也不忍心讓自家孩子失憶,這項規矩執行到後期就成了樓主只能有一個孩子,這樣只要讓徒弟們失憶就好……嗯,大概定下這個規矩的那位樓主、也就是我的某一位祖輩,覺得別人家的孩子禍害起來不心疼。
我是我爹孃的獨女,昭泊是他們爲我選定的夫君。好吧,準確的說,是在他們問我願意讓哪位師兄做我夫君時,我自己選的昭泊。
總之,眼下所有的憶香業務是我和昭泊二人在打理的,出於對業務有着豐富經驗的人,我心裡很明白一件事——我也少一段記憶,大約是十二歲到十六歲間的記憶。
對此,我問過昭泊,昭泊的解釋是我十六歲那年父母同時去世,我一時經不起打擊暈厥過去,醒來時便失憶了。
這個結果着實讓人傷感,我更希望是有誰提走了那段記憶,這樣我還能找回來……但是正常失憶就沒辦法了……
曾經存在過的記憶總會留下點印痕,給你造成點困擾。比如我在聞到琥珀香的時候總是會頭疼,大約就是因爲那段記憶裡有與琥珀香相關的人吧。這個猜想後來得到了昭泊的印證,他說我母親也就是他師孃最喜歡琥珀香。
我對於昭泊的第一個印象,是在十歲時,我失憶前,那會兒他十四歲,拜我爹爲師。初見他的感覺說不清楚,就記得那天我突然明白了“謙謙君子”是什麼概念。那天他穿着一身銀色衣緣的白色直裾③,愣是弄得情竇還未開的我犯了迷瞪。
在我失憶後醒來時,第一個出現在視線裡的也是他,還是一襲白衣,不過是粗麻。他在爲我的爹孃、他的師父師孃戴孝。同樣是煉憶香的人,他知道失憶意味着什麼,所以在看到我失憶的時候他也很平靜,平靜地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平靜地告訴我他是我爹孃爲我選定的夫君……
不過拜那場失憶所賜,我和昭泊到現在都沒有夫妻之實。四年的記憶太多,以至於我醒來之後都找不到對他的感情了,只拿他當師兄。對此,他還是很淡定:“沒關係,陌吟,來日方長,日久總能生情。”
也不知這個“日久”要多久,總之到現在兩年了,我對他還是僅有兄妹之情,絕無男女之愛。他不急,倒是我有的時候對此頗爲憂愁,再這樣下去,繼承人成問題了啊……
當我表達出這個擔憂的時候,他嘆了口氣,然後說:“真到那時候,就只能納妾然後把孩子過繼到你名下了。”
“……”
一聲長嘆,身爲女子哪有希望丈夫納妾的?未婚夫也不行……可仔細想了想,貌似也沒別的辦法,畢竟繼承人是大事,讓鎖香樓斷在我這裡可不行。於是自此往後,我便把催他納妾視爲己任,他對此……不發表看法。
我也曾試圖說服他讓他給我補上一段記憶,一段關於他的記憶,這樣我就能愛上他嫁給他,可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告訴我說:“如果那樣,我寧可你永遠都不嫁給我。”
所以,我還是隻能逼他納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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