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急如焚的聶海天帶着人馬在天一聖宮內的每一間石室中找尋着聶小星的下落,突然一間石室內傳來屬下的叫喊聲,“王爺——我們找到郡主啦!”
一聽到這消息,聶海天便大步流星急匆匆地向那間石室趕去,只見水光晃動的石室裡面,冰冷的一張石牀上躺着一個人,正是聶小星無疑。
“星兒!”王爺一生從沒像此刻這麼緊張眼前的女兒。
他連忙上前去將她喚醒,只見聶小星緊閉着的一雙星眸突然噗嗤的一眨,睜了開來,好像天空中的繁星一般明亮。她不知所措地瞪大着雙眼,像一個玩得忘了回家的可憐孩子,無辜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連忙慌慌張張地叫道:“父王,你是來抓我回去成親的嗎?我說過我不想成親,父王你別逼我好嗎?”因爲被西門夫人洗去那段記憶,她現在的記憶還停留在爲逃婚而躲避在西門樓城裡的那段日子中。
聶海天見她全身完好並無半點損傷,不由開心得老淚縱橫,還好星兒沒事,不然自己如何對得起大哥?
“星兒,星兒……我的好孩子,父王不再逼你了!往後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什麼……”聶小星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她環顧四周到處都是僵硬冰冷棱角分明的石頭,不解地問:“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裡?”
王爺身後的一名親信,微聲對她道:“郡主,你被天一神宮的人給挾持了,王爺帶動西蜀王府的軍隊前來救你!剛纔我們與天一神宮的人血殺無數,才能找到郡主的下落!”
“什麼?天一神宮嗎?我怎麼會在這裡,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父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星兒沒事最要緊,其它的等回王府後又再說!這些天你可把我們全都急壞了!”
聶小星點頭,隨着聶海天出去。
回到大廳的聶海天也着實被眼前的一幕給嚇倒了,待少林方丈講述了一切經過後才感慨萬千地對西門冷道:“也許這件事你同我們一樣,也都是百般不得其解,但是西門樓主,你能大義滅親保全天下正義實在是難得,無愧武林令執掌之稱,至於你母親的這件事,我也不會再追究,我想江湖中的人士也不會就此事來爲難西門樓城的!”
西門冷此刻的腦海一片混亂,滿腦子都是母親昨夜臨睡前與他的談話。“冷兒,如果有一天母親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請你……請你……千萬不要怪母親呀!” “如果母親你真的做了對不起孩兒的事,冷兒也不會怪你的,因爲母親是冷兒的全部,母親的錯就是兒子的錯!”
生母如此,但罪同身受。
“王爺,我想帶我母親的屍體回去竹苑安葬,請原諒西門冷的無理告退。”西門冷滿腔血淚地將西門夫人冰冷的身體抱起,走出天一神宮的大門。在這一刻,他失去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這種感覺同失去沈寒煙是不一樣,是種與生母難捨難別的親情,血濃於水,他不怪她是天下人憤恨的魔頭聖母石陰姬,他不怪她殺了世上這麼多的人,他無法怪她什麼,因爲她是他的親生母親,施予他的比他所受的還要重的深情。即便天下人恥笑他有個殺人魔頭的母親,他也不會因此而痛恨她半分,畢竟他現在所得到的也是母親給予他的。什麼名聲、財富、權威,一切的一切……都源自於他懷裡的這個女人。
現在因爲她自己可能要被天下人所唾棄,也許將來會身敗名裂,但是他不會怪責她半分。他只想好好地抱着她,這樣親密地貼近她。如果可以……這一切的罪孽他願意爲她來承擔,現在他無法替她承擔什麼,唯有爲她來贖罪。母親,你能丟下我放心地離開,我知道你放心了,我會堅強地活着讓你放心。你身上的罪孽就讓兒子來爲你扛下,你可以放心地離去了。
看着西門冷一身白衣淒涼離去的身影,聶小星傷感地抽泣着,問聶海天,“父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西門夫人會突然變成了天一聖母?”
聶海天將她擁入懷中,感嘆地道:“星兒,西門夫人本來就是天一聖母,因爲當年皇上爲了她的事怪罪了她的義兄,所以她是來報仇的。冤冤相報何時了?何時了?也許我們都曾虧欠過她什麼,但是這些虧欠卻要太多的人來承擔痛苦……不值得呀!所以星兒,江湖就是這樣血雨腥風慘不忍睹的地方,父王纔會三番五次地阻止你踏足這片江湖。因爲在你的眼中看不到江湖的殘酷與無情,現在你總算是真真實實地看到了這一切。這兒遠遠沒有你所想象中的好玩。這一次你還差點變成了這場爭鬥的犧牲品,如果真是這樣,你叫我如何對得起你娘?”當然聶海天口中所說的娘多半是指聶小星的生母,靜心庵中出家的北冥王妃餘秋蟬。
聶小星看到王爺這樣的關心自己,不由感動得流下了眼淚,她用力點着頭,顫抖地道:“我答應父王,以後一定乖乖的聽話,再也不亂闖啦!”經過這許許多多的事,她終於明白很多事都無法如自己想的那樣的簡單隨意。
江湖的確是個讓人難忘的地方,因爲任何人都難免會在這兒受傷,所以會一生難忘,用一生來銘記。她也一樣,雖然有很多人在保護着她,但仍然不能避免讓她看到身邊的人在江湖中身不由己的傷痛。她感同身受,嘆世事的無常。
江湖的這一遭,過往的江湖人,墨少白、沈寒煙、紅素、西門冷、西門夫人……還有曾經闖蕩過的她,聶小星。所有的人,還有所有產生過淚水和歡笑的地方。是江湖讓自己長大,雖然這種成長難免受到傷痛,但她還是要長大的。至今,她仍舊難測它的真實面目,但是她還是會感激在有生之年能夠進來走一遭,看到屬於自己的真相與江湖。
繁華一時的天一神宮,最後終究落得寂靜。
這世上的許多事都無法如自己所願,這一點,此刻蹣跚趕來的石陰姬也終有體會。看着眼前的慘景悲劇,她的心已被刺痛得千瘡百孔體無完膚。踟躕的腳步難以邁進,眼前到處都是天一神宮的死屍和他們戴着的面具,連死時都無法以真面目示人。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背後又有過什麼樣的故事?他們的一生又怎樣?沒人知道,他們就像一夜生命的孑孓,他們來過,威風過,如今又去了。但是除了這一張張猙獰、面目不清的面具之外,他們什麼也沒留下……沒名沒姓,去留無痕,僅此而已,而已。
就這樣,曾經叱吒風雲的天一神宮就在一日之間瓦解,這曾是她石殷素一生的心血築就,但如今已成空無。刺痛的心讓她無法喘息,眼中的淚水如雨般磅礴而下……
“姑姑,姑姑……”她強忍着劇痛,拖着軟弱無力的身體,用雙手扶着石壁向前走去,本來還有一天她才能從“散功藥”的藥力中醒來,但是爲了阻止姑姑她還是不惜破損自己七成的功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她知道強忍着衝破身上的血脈的後果,這樣做她有可能會失去所有的功力,更可能會死去!天一聖母失去了蓋世神功將會意味着什麼?但她還是不惜一切的要趕來阻止姑姑爲她犧牲。但是任憑她武功再強,也只能在前一刻衝破藥力趕來,西門夫人下藥時已是抱着必死的決心,所以,她不會讓她有機會趕來救自己的。
“姑姑……姑姑……”她四處遍尋不到西門夫人的身影。
只見屍體橫臥着的大殿中央,墜落着她那具金色的鏤花面具,她慌忙走了上去,伸手將面具拾了起來,只見上面滿是西門夫人噴出的斑斑血跡,血跡如同晦暗的花枝開着苦澀的花,斑斑凋零讓人看了痛直往心裡鑽。
“姑姑……姑姑……不要呀!不要離開小殷!不要離開我呀……”石陰姬看着頭頂上空蕩蕩的石壁,還有腳下密密麻麻橫七豎八躺着的死屍,慘痛的悲憤長嘯起來。
這是罪,是她的罪,她是罪惡的人,連對自己最好的人都要傷害。
“姑姑……”眼淚淹沒了她一雙模糊的眼睛,苦澀的感覺讓她無力再做什麼?她只能就這樣將那具面具緊緊地抱在懷中,撕心裂肺的懺悔着,痛哭着。大錯已經鑄成,她已無力去改變什麼。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到天地的眩暈,這種感覺就像極了二十年前的那天……爲什麼她還要承受劇痛?她已經無力再去承受住什麼!本以爲痛得太多太多就不會再有痛的感覺了,原來老天要懲罰一個人竟是如此的殘酷……看着眼前的石椅上懸浮着的兩條螭龍,她不由嗤嗤一笑,什麼是天下?什麼是人生?爲什麼她要走的路這樣的辛苦?現在拼死拼活,她得到的又是什麼?原來天下間的一切都抵不過人類的情感濃烈,如果忘記情感上的感覺,那麼她今天或許可以得到天下,毫無情感沒有自覺,如同行屍走肉的坐在江山上俯望天下。但是她沒做到,她的身體內還是有自覺,有情感的……所以,上天用她身上這輕微的一點情感、知覺來刺痛她,讓她自己爲自己掘一座墳墓,用情感的墳墓來埋葬她自己。
突然,從宮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躁動聲,只見一羣身穿黃服的人突然闖了進來,他們的臉上戴着不同的面具,黑色的鬼頭面具、鐵青的狼頭面具、銀白色的窟窿頭面具、藏紅色的花旗面具、藍色的羅剎面具、面孔猙獰。他們是附近幾家分舵的舵主和堂主們,進來時猛地被眼前的人給嚇了一跳。待他們定眼一看,只見這個女人手中拿着那具令他們統統都膽戰心驚的黃金面具,其中一名戴着紅色面具的舵主突然冷笑一聲,道:“嚇死我啦,我還以爲石陰姬沒死呢!”因爲石陰姬這張臉的年齡讓他們篤信,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子不可能是石陰姬,所以他纔敢貿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那一個戴着銀色面具手持流星錘的舵主對他道:“你放心,我得到確切的情報,石陰姬已死於五大高手的聯攻之下,所以纔敢帶你們貿然上神宮來!”
戴紅色面具的人點了點頭。
“好,兄弟們快進去看看,天一神宮藏匿在地宮中的財寶有沒有被圍剿的人發現!”
“是!”來人們早已迫不及待的闖進他們平日垂涎已久的地宮密道。
“哼——你是什麼人?”那舵主輕視地看着一臉清秀模樣的石陰姬問。如今這神宮中他們最害怕的人已經被人殺死,他們再也沒什麼可顧慮的,無論眼前這個柔弱的女人是誰,對他們來說都已不重要。
石陰姬冷冷地看着眼前這些平日低聲下氣,像狗一樣臣服於她腳下的人們,如今他們再也不是成日畏畏縮縮不敢直視她一眼的模樣,反而趾高氣揚的用藐視的目光看着她。她感到可悲的一笑,然後虛弱無力地看着他們。
“看來她受傷了!”其中一個舵主更加放肆地走上前去,將她的右手拉住,“啪——”的一聲,將她身上的衣袖扯爛,右臂上面豁然露出了一朵紅色的血花標記,這是天一神宮的標誌。那舵主看着她微微一笑,放心的回頭對身後的各位舵主、堂主們說道:“她是天一神宮的人,也許是石陰姬座下的婢女!”然後回過頭來,看着她冷冷一笑道:“算你命大,沒被殺死!”此人說完,竟然將石陰姬一把推倒在地,將那面粘滿血的黃金面具奪了過來。然後,用力在衣袖上蹭了蹭,奸笑道:“哈哈,太好啦!這面具雖然讓人害怕,但是全是用真金打造,價值不菲呀!”這些冷漠生死的人眼中除了金錢已經再沒有其它。眼前這活生生的美人對於他們來說並不比金錢有魅力。
突然進去裡面搜索的人高聲大叫起來,“金子!金子!好多金子呀!”原來西蜀王爺只顧剿宮與救人,並沒留心搜索地宮中藏匿着的大量財寶。
裡面的人這一叫,外面的人連忙慌亂的爭先恐後的擁擠進去,再也沒人顧及到被推倒在地軟弱無力的石陰姬。所有的人都在爲眼前唾手可得的財寶瘋狂着,吶喊着,歡呼着。但緊接着傳來的就是分贓不均的吵鬧聲,爭執聲。金錢面前誰都認爲自己該拿更多,得到的越多越覺得不夠滿足。這就是人心,永遠貪婪填不飽的人心。
很快裡面的人們就從爭執變成了刀劍相向,你爭我奪,爲了得到更多,只有不斷的犧牲更多人的性命,別人的命如螻蟻,對他們自己來說是毫不在乎的。很快弱者就被強悍的人殺死,有的人抱着搶來的財寶跑了出來,立刻就有許多人蜂擁而上的將他砍死,血染紅了撒落在滿地的金銀,但血無法遮掩住財寶所發出來的耀眼光芒,財寶的引誘摻着血只會讓他們變得更加興奮,殺意更濃,更加刺激和瘋狂。
倒在地上的人懷中撒落的無數金銀珠寶,馬上就會被另一個人奪走。一個戴着黑色鬼頭面具,骨瘦如柴的漢子迫不及待的將身邊的財寶貪婪的攬入懷中,並如同着了魔一樣雙眼發紅,用激動顫抖的聲音,喃喃說着,“我只要一點點……我只要一點點……能夠養家餬口就夠了!”但雙手卻無法停止的不斷的將財寶攬入懷中。此刻的他仍舊不肯停歇,就連保護自己生命的雙斧也被他毫不理會的丟到一旁。他只有捨棄身上更多的累贅才能將眼前這一大堆財寶帶走,此刻的他巴不得連自己也丟棄,只要這些財寶就可以了。他血紅色的雙眼似乎都要陷進這堆金銀珠寶中去,只見他語速飛快的叫道:“我只要一點點,一點點就足夠了……”但現在的他比剛纔還貪婪,因爲他懷中的財寶已經超出了他瘦小的身體所能負重的地步,但他仍舊貪婪的不肯停手。突然一個人的屍體倒在他的身邊,那個人手中抱着一對瑪瑙杯死死不放,把他砍死的人用力的想要將他手中的杯子拿過來,但因爲死者的手死死握着不放,仍怎麼拳打腳踢都沒法拿到,那人在他臉上碎了口痰,罵了聲該死,然後踢了死人一腳憤怒地離開,繼續去別人身上搶奪財寶。這個骨瘦如柴的漢子眼睛盯着自己的金銀珠寶,一隻手卻摸索着拾起身邊的那把斧頭,口中說着我只要一點點,我只要一點點。然後看也沒看那死屍一眼,就毫不猶豫的舉起斧頭將他抱着瑪瑙杯的雙手砍下了,血濺得他一身也不顧,爲了不破壞瑪瑙杯的完好他竟然連這雙手也一併放進懷中。看着自己懷中抱也抱不下的金銀珠寶,面具下露出一嘴黃牙,哈哈地笑着,就在這時一把鋒利的大刀從他的頭上猛地砍下,一刀劈在他的頭顱中央,刀身沒至鼻樑,死死的卡在他戴着面具的頭上,死相慘烈。但他的雙手仍舊不知痛楚的還在財寶中掙扎了兩下,這雙貪婪的手好像已經與他的身體分開了一樣,此刻面具下的他不知道是什麼表情?
殺!殺!殺!
石陰姬看着裡面的人們擡着刀劍砍殺的樣子和血淋淋的慾望。聽着不斷傳來的哀號聲,怒吼聲……她不由哈哈狂笑起來,這難道就是她要的天下?
“啊——哈——哈!啊——哈——哈!”她嘲笑着,內心是劇痛的。這些人都瘋狂了,殺吧!殺吧!痛痛快快地殺吧!這就是你們所追求的財富、江湖、刀光劍影、天下、王權!都是些什麼?什麼都不是,統統都是自欺欺人的東西!
“啊——哈——哈!啊——哈——哈!”她拖着悲憤無力的身體慢慢地從神宮的大殿上走過,白色的長裙襬經過這些地上的死屍,拖出血紅色的一片。身後是一個又一個被砍死的屍體,還有前赴後繼將要被砍死的屍體,他們舞動着手腳驚恐的,貪婪的,不顧一切的廝殺着,絞纏在一起。被黑暗吞沒的亡靈,最後只剩下一羣毫無知覺的死人。
天下皆亂,我獨醒。
可悲!可悲!石陰姬跌跌撞撞地從天一神宮走了出來,只覺得頭暈眼花無比眩暈。
古剎內的鐘聲不斷地敲響着,一聲聲不斷地敲擊進石陰姬的心底,震盪着她的心魂。
“哈哈哈!哈哈哈!”此刻的她幾近瘋狂地奔向這座庵堂內,撲通一聲跪倒在寶殿上的神像面前。這是一尊面色磨損了的青銅神像,年代久遠,臉上是看盡多少年人們生生死死輪迴無常後的平靜,他的神色平和,沒有嗔怒也沒有悲憫,只是默默無語地觀視着衆生靈的痛苦與祈求,喜怒與哀愁。世間上的一切都是與他無關的,它只是靜靜的側耳傾聽着人們內心的訴說,然後看盡花紅花落,無聲無息……
“菩薩!爲什麼你要這樣對我?爲什麼世人可以殺人,但我卻不能殺人?爲什麼別人可以好好的活着?我卻要活得這麼地辛苦?爲什麼我總得不到我所想要的?爲什麼我身邊最在乎的人都要離我而去?爲什麼……這一切的結果到底是爲了什麼?爲什麼你要這樣對我……”她此刻的心裡充滿着不解與痛苦,還有滿腔的迷惑,仰頭等待着菩薩來回答她的話,但是菩薩仍舊安詳地無語端望着她。
萬籟俱寂,一切變得寂靜無言。
她癡癡一笑,然後無力地撐起歪斜的身體,眼望着神靈,“你也不知道嗎?你也不明白嗎?哈哈,世人都被你騙了,你纔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騙子!你讓世人信奉你,追逐你,但到頭來仍舊兩手空空,一無所獲!如果你有靈的話,那你就顯靈說上一句話呀!你不敢嗎?哈哈不是你不敢,而是你根本就不存在!你只是這些懦弱無能的人類自己騙自己虛幻出來的神,你只是人類謊言的虛幻物!我痛恨你,是你讓人們有了希望又讓人們絕望!我要毀了你!毀了你!”她說完,突然將供奉在桌上的香燭供品統統都打翻在地。
“菩薩並沒有騙你,而是你自己在欺騙你。其實,一直都只是世人自己欺騙自己而已!”突然一句淡然的聲音,像從千里之外傳出一樣,從神像的後面飄蕩出來,隨之而走出的是一個一身灰色僧袍的尼姑。她一雙平靜的眼睛低垂在她兩道新月似的眉毛下面,看到這對菩薩大不敬的場面她並沒有動怒,只是靜靜地走過來,然後將供桌上的東西重擺過一遍,再將香火重新燒過罷了。她並沒有被石陰姬不敬的舉動所嚇倒,反而比她還要淡定平靜,這是一種平湖之上不驚波瀾的平靜。
石陰姬看到她對自己的行爲根本不在乎,似乎是不屑一顧一般淡然。心中怒火油然而生,衝她大叫道:“你爲什麼不生氣?”
“我爲什麼要生氣?施主生氣打翻了供桌上面的香火供品,我要做的只是將打翻在地的東西重新收拾好而已,佛祖並沒有讓我生氣!”她說完平淡地就地打坐起來。
看着她不動怒不生氣的樣子,石陰姬的內心就更加無法平靜,憤怒地看着她問:“我打翻了供桌上供奉的東西,你不動怒於我?那好,等我一掌將你打死,我看你還動不動怒於我!我看到時你口中口口聲聲提着的佛祖會不會來救你!”她說完舉起一隻手掌正要向這名尼姑身上打去。
但是那尼姑不動如山嶽,平靜如秋湖。彷彿世外的種種都與她無關一樣,這表情像極了眼前那尊高大的神像。
“施主可以一掌將我打死,我縱然受施主一掌之後會死,死後也必然不會得到菩薩的拯救,我也不會重新活過來。人都是會死的,同樣每個人也都只能有一次生命。”
“哈哈,可笑,既然你口中的神救不了你,你還要信奉他們幹什麼?”
那尼姑微微一笑,如同穿越山嶽之中的一陣清風,“我所信奉的並不是神靈!”
“那你信奉的是什麼?”
“是自己!”
“自己?”
“菩薩即自己,自己即菩薩!一葉一幽夢,一花一世界!只有自己而已,自己就是指引自己生命的神靈,又何須到別處去尋找?”
石陰姬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她又淡淡地看向她道:“施主的眼中滿是血腥與痛苦,施主口口聲聲說是菩薩欺騙了自己,其實施主的菩薩不正是施主自己嗎?所以說,欺騙施主的只是施主你呀!緣生緣滅還自在……如果施主相信世上有神靈,那麼神靈就存在,如果施主不相信世上有神靈,那麼世上本無什麼神靈!施主的世界只是來自施主內心的感覺而已,也許施主認爲這世界是痛苦的,但別人未必會如同施主一樣認爲,就像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也會有不同的感覺一樣。其實,施主眼中所看到的一切,也只不過是你自己所感覺到的,這一切都只是虛幻的一場夢幻,來了去了,最終都只是泡影而已,如此,你又何必執著難解?何不將一切都歸爲一種平淡,順其自然?”
“哼——順其自然?你是要我順其自然地去承受痛苦嗎?你是叫我不要去反抗上天對我的不公嗎?”
“施主,上天給每個人的都是對她最好的安排!就算你再怎樣不滿,又能這樣呢?又有多少是你能擺脫得了的呢?”
“我無法擺脫嗎?不,我要擺脫,擺脫這一切的痛苦!”
“可是你這一輩子都在這麼做,現在你又終究得到過什麼?一切都有它的定數,順其自然最好,事事有因果,因果早註定!任你再怎樣掙扎,也要去承擔所種下的因,結成的果!”
石陰姬看着眼前這樣一個平凡的女尼不由心生慚愧,爲什麼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庵堂內卻有這樣一個悟空一切的尼姑?
“我不明白,大師,爲什麼你能如此平靜的談這些?難道你這一生就沒有受過傷,沒有痛苦嗎?還是你從未經歷過世人種種的痛苦情孽?如果你從未經歷過與我一樣的痛苦,你是不會明白我內心的痛苦的!”
女尼微微一笑,“世人誰沒有痛苦?痛苦皆在心中,別人看到的永遠只是你外表承受的喜怒哀愁!我出家之前,本來是萬人之上的富貴人家,我有一段美滿的婚姻,有一個全心全意愛我的男人,還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我們生活得很幸福美滿,我曾經因此想要逃脫生死的宿命,我曾貪婪地祈求上蒼能將這眼前的一切美好都停留不變,天荒地老都還如此。”
石陰姬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普通的女尼,曾擁有過如此美好的幸福生活,爲何放棄一切之後的今日她還能如此平靜的坐在這裡,對她說她的過往而心無波瀾?
“那麼大師,你竟然有如此美好的生活爲什麼還要出家爲尼?”
女尼微低下雙眼輕聲一嘆,好像一切只雲煙而過,前塵往事只不過是一種淡然,“風雲總變幻,世事本無常。沒有什麼事會是註定永遠美好不變的,上天讓你來到這個世上,不是爲了讓你享樂,也不是光讓你去承受痛苦的。它是一種漫長路程上的修行,有些東西你能改變,但更多的事是你無法去改變的。我們只能是一路承受,承受上天恩賜的一切痛苦與美好!邊走邊看一路的風景,雖然看似漫長但總有曲終人散的一天。有來就有去,等到一路風光看盡時你也就該走了,無論你此生做過什麼?經歷過多少?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了!施主,等到那時你就會明白,什麼是生,什麼是死。等你曲終人散的時候,就會明白當初爲何要來到這人世,現在又爲何要離去!”
石陰姬搖搖頭,“那你現在都明白了嗎?這一切人生的道理。”
她微微一笑,“有些我還不明白,但也未必能明白得了!人生之大,看似滄海一粟,其實也是一個天地的廣厚。人生的道理我又哪能全部都明白?但每個人自己人生的這段路程,卻是能實實在在全部都走完。這些就如同我們所信奉的佛法一樣永無止境,無度無量。它如同祥瑞溫暖的光芒照射着你,你這一生能悟得其中一二道理,已能受用不盡,又何必貪婪全部的無限呢?”
“哼——你說得好聽,可是真正面臨痛苦時,你會如此大徹大悟嗎?面對榮華與富貴你又能如此灑脫得無謂嗎?”
“世人皆苦惱,而這些也正是世人苦惱的源泉。施主想聽聽我的故事嗎?當年的我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美貌也絕不亞於施主的國色,但是十年前的那一天,我的丈夫被人誣衊扣以謀反之罪,爲了我們他一個人身負重傷遠走塞外,留下我與七歲的孤女。當時家破如山倒,生命攸關,我帶着女兒不但要逃避朝廷府衙的追查,還要避免仇家的追殺。當時我只是個嬌弱的女人,一個女人要強忍着丈夫遠離,家園破滅的悲痛,我真的只想一死了之。那時死亡對我來說也許是最好的解脫方式,可是我不但不能死還要強忍屈辱地活下來,帶着我們的唯一女兒好好的活着。就這樣,我一個人癡癡地守望着我的夫君能夠平安無事歸來,回來接我們娘倆。然而,十年後,我得到的結果卻是我苦苦等待多年的人已經慘死於塞外,連他最後一面也無法見上……施主,世界上最痛苦的事無非生離死別,家破人亡,這些我統統都承受過。想必這些苦也不會亞於施主你,畢竟世上會經歷這些痛苦的人並不多。生活不會因爲你是個嬌滴滴的女子而不要你去承受生命的重荷,有些重荷甚至是百倍的悲痛。常人也許未必都會經歷這些痛苦與無奈,但是現在我卻能平靜下來,因爲我已經看透了,這一切就好像只是一場遊戲。當你活在遊戲中時就會很痛苦,但當你跳出這一切就會發現,一切的一切都只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幻覺。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緣起緣滅還自在。”
聽完她說的一切,石陰姬的雙眼突然瞪得很大,吃驚地仔細打量着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平凡女尼,突然她忍不住地問道:“你是……餘……秋……蟬?”
“施主知道我嗎……很久沒人記得這個人啦!”
“你果然就是當年寧州城的第一美人餘秋蟬!”她又重複一遍問道。
女尼若有所思地輕吟,“寧州第一美人已成爲過往……我是餘秋蟬,可是施主怎麼會認識我?”
石陰姬看到多年前的情敵仇人怎能不咬牙切齒,“我這一輩子都會記得,記得這個曾經深深傷害過我的人!餘秋蟬,只是我沒想到我會在今天見到你!哈哈——可笑!這上天的安排可真是可笑,居然讓我在這裡遇見你……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找你?”
“找我?”餘秋蟬突然被眼前這個年輕女人的話嚇了一跳,不解地看着她。
“沒錯,我要找到你然後殺了你,但沒想到你卻躲在這裡,讓我找得好苦!如果不是你說出你的過往,我也許永遠也不可能認出眼前這個平凡的女尼……竟會是當年那個顛倒衆生的第一美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沒想到最後你會變成這個樣子!你當初的美貌跑到哪裡去了?你怎麼不拿出來再去勾引別人的男人呀?你看看現在的你,又老又醜,全無半點姿色,竟然還敢稱什麼寧州第一美人?啊哈哈哈,真是笑死人啦!我真不明白當年人王爲什麼不選我卻要選你做妻子?”
“你是……你難道是……”餘秋蟬吃驚得開不了口。眼前的這個女人,這股恨意讓她想到了二十年前新婚前夕的那一日,那個名叫石殷素的女人。但她現在的樣貌明明比當年的石殷素還要年輕?怎麼可能會是她呢?這完全是兩個不同樣貌的女人。
“沒錯,我就是那個被你奪走心愛之人的苦命女子——石殷素!”
“可是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不,你不是石殷素,你不可能是石殷素!”
“我有時真的很痛恨自己現在的這張臉,這張臉讓我的仇人無法看到我的真面目,殺了你們,你們卻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我要讓你們看到當年被你們傷害過的人,今天來報仇啦!不要看我的這張臉,好好感覺一下,這種感覺難道不是你內心擔心了多年的那個人嗎?”
餘秋蟬驚訝地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這個女人,但是她的這股氣勢卻讓她實在太熟悉。當年的那一天,她就沒讓她忘記過她……她輕聲嘆息道:“這脾氣太像了!簡直是太像了!你果真是石殷素?那個二十年前的女人!”
“沒錯!看到眼前的這張臉了嗎?就是因爲你,我這一輩子都要戴着別人的臉生活,每一天,我都無法直視鏡子裡的自己……我命下人爲我打造各式各樣不同款式的鏡子,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你知道那是什麼嗎?那就是無法真正照清楚一個人的臉,因爲這麼多年來,我始終無法真正面對自己的這張臉!你知道一個看不到自己是誰的人,這些年來是怎麼忍受痛苦與寂寞的生活嗎?你不知道,你也不懂!”
“不,我懂,我懂。這些年我不是得到了上天的懲罰,上天對我的懲罰,歲月無情的摧殘,已在我這張當年傾國傾城的臉上劃下了痕跡,讓我經受傷痛快速蒼老。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曾經擁有過無比美貌的女人,最在意的無非是自己的容顏。你這二十多年來無法直視自己的容顏,我又何嘗不是如此?每天清清楚楚地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一點點蒼老,卻無能爲力,這種痛苦是漫長而真實的,它絕不比你所承受着的要輕。但是你看看,任憑我們曾經多麼在乎,多麼值得我們炫耀的美貌都只是彈指易老的芳華。所以,你的痛苦同樣我也一直都在揹負,就因爲當年我深深地傷害過你,所以,我已經遭到上天的譴責啦!我已經受到老天對我的懲罰啦呀!”
“上天對你的懲罰?實話告訴你,這不是上天對你的懲罰,這一切的一切,你所受過的痛苦都是我乾的!當年我向皇上呈上密報,利用他多疑的心理陷害了你的丈夫北冥王爺寧人王。”
“什麼?!”餘秋蟬驚訝道。
“然後等他被髮配到雁門關時再將他囚禁起來,這麼多年他都被我囚禁在大漠中的一個土牢裡過着非人的生活。這就是他這麼多年來都沒有回過中原找你們的原因!”
餘秋蟬得知事實的真相,嘆道:“原來如此……”
石陰姬看着她臉上沒落的表情得意地一笑,“沒錯,這些年來人王一直陪伴的人只是我!而不是你餘秋蟬!我說過他永遠只能是我的人,我石殷素今生都不會放過他的,就算他死!”
“這麼說,是你害死了王爺的?”
“沒錯,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我害得你家破人亡,還害得你的愛郎慘死邊外,讓你們這對苦命鴛鴦生死不能相見。哈哈……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是我石殷素!哈哈哈……是我做的!我說過不會讓你們好過的!我要報仇!”
“你現在報仇了又能怎樣?”
她沒能像希望中那樣看到餘秋蟬哭訴無助的表情,這個曾經是江南碧玉小姐的纖纖女子,經歷了這麼多年的風雨,內心也被磨礪得同她一樣堅強,“你不是報了仇了嗎?爲什麼看上去還是這麼痛苦?因爲你內心的不安,因爲你根本就不開心!難道不是嗎?你開心嗎?我看報了仇的你卻比我好過不了多少!”
石陰姬長袖一揮怒道:“你胡說!”
她不允許這個女人鄙視自己!她沒資格,根本不配!
餘秋蟬看着她動怒的神態並沒有退縮,反而堅強、淡定地對她道:“如果一個人報了仇但得不到真正的快樂,那麼她這麼做還有什麼意義?到頭來還不是什麼也得不到?石殷素,如果說年少輕狂時我曾傷害過你,那麼你對我的懲罰我已經承受了,那麼你自己的懲罰呢?不用我來報復你什麼,你自己這一生就一直都在懲罰你自己。你不但揹負着我們的痛苦,更加不肯放過折磨自己的痛苦!痛苦不是用來祭奠的!人生是有很多痛苦沒錯,但我們不能因爲這些痛苦而放棄人生,這就是我認爲的人生。至於你的罪孽是非,自有上天來定奪!”
“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可笑!”石陰姬大怒,揮手一揚向餘秋蟬的頭上落去。“無論你怎麼說,今日我都要殺了你,以解我這二十年來的心頭之恨!”
“那你就殺吧!隨順世緣無掛礙,涅槃生死等空花。”
餘秋蟬勇敢的表現讓石陰姬很不滿,她不該這樣堅強的,面對自己她應該是苦苦哀求懦弱無力的,爲什麼現在的餘秋蟬會變得如此鎮定、堅強?在她的面前石陰姬突然感到自己就像一隻沒有了爪牙的老虎,毫無威脅力。而餘秋蟬此刻的堅強將她一直以來唯一值得自豪的尊嚴掃得蕩然無存。
這個女人,無力還手的女人,此刻像極了一把刀的光芒將她唯一剩下的一點鋒芒都蓋住了。她可以輕而易舉地一掌將眼前的這個仇人打死,可是她的仇人不畏懼生死,比她還淡定地看待人生,這一掌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就算是殺了她又能得到什麼?殺了她人王會回到自己身邊嗎?殺了她自己多年來所走過的辛酸路程會得到改變嗎?殺了她自己的一生就可以重來嗎?二十年前她在寧人王面前贏不了這個纖弱的女人,二十年後她武功再強,容顏再美,仍舊無法勝過她半分的氣勢。
“啊——”石陰姬痛苦的仰頭長嘯,是痛?是悔?沒人說得清,只有無限的淒涼。
“啊——”
“啊——”
“啊——”
用盡最後的一點力量,她喊盡了此生的痛苦與無奈,搖搖擺擺地從靜心庵中走了出去。
外面斜陽正濃,殘陽如血。
是寂寥?
是失落?
是恩怨?
是無常?
還是……空無?
大漠中的沈寒煙身上穿着當地牧民的普通服飾,走在茂密青綠的草原上面,看着遠方飛去的孤鷹心中突然微微一顫。回過頭來墨少白正騎着馬向她狂奔而來。她的眼中微微的有些溼潤,這一切都是真的嗎?她終於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過着平淡的生活,不再理會什麼江湖恩怨,不再做什麼馳騁沙漠的沙漠王,只是一個男人的妻子,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而已。
“寒煙——”墨少白笑着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然後高高揚着手中獵到的兔子,看着她笑。
她上前掏出懷中的絲帕,爲他輕輕的擦拭着額頭上細碎的汗珠,然後再仔細的爲他將被風吹散的長髮綁好。
“你看,今天我們有兔肉吃啦!”墨少白笑着將兔子遞給她,然後回身將白馬身上束縛着的馬鞍取下讓,它自由的去草原上奔馳。
看着白馬自由的遠去,他們相依着走進茅屋中。遠處炊煙裊裊,黃昏漸沉,現在的他們不再是什麼叱吒江湖的人,他們只是被江湖遺忘了的平凡之人,或者,是他們從這場浮華的爭奪中退了出來。只是一對相親相愛,承諾地老天荒的愛侶而已。
日子如流水,就這樣在無聲無息中被埋沒掉,被遺忘掉。
一切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光陰一梭,青春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