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336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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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朝暉想到這些女人和孩子,不過也是靠着他過活的人,這些人又有什麼資格來對他橫加指責?——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居然還敢來對他指手畫腳?
憑心而論,自己對這三個女兒,比對那兩個早早沒了的庶子要好得多。
特別是大女兒繪歆,是自己的嫡長女,也是自己一直以來最疼愛的女兒。以至當初他力排衆議,也要給她結一門顯赫的親事,讓她在這亂世裡,依然能衣食無憂,過着人上人的日子。
可是這個大女兒,先是串通她娘對自己的外祖母陽奉陰違,甩了跟着她們的翠微山門人,將自己的孃親和妹妹置於險地。等流落在外的娘和妹妹找上門來,她不說先跟自己這個做爹的通氣,找出穩妥的法子來解決,卻只是毫不猶豫地站在了她娘那邊,跟她娘一起,用了最激烈的手段,來將自己爹爹一生的幸福葬送
如今這個小女兒,雖是庶女,可是自己從來沒讓她受庶女的那些委屈。她過得日子,雖然比不過她的兩個嫡女姐姐,可也比一般富貴人家的嫡女不知要好多少倍。
卻都是一樣的選擇,一樣的結局。
她們來求人的時候,就記得是自己的女兒;可需要她們爲自己這個做爹的想一想的時候,卻一個個都將她們自己的臉面放在了第一位。對自己這個做爹的人,這個生養她們、供應她們錦衣玉食的人,無情的踐踏、鄙夷
自己倒是爲誰辛苦爲誰甜?
安兒是不是早就想明白這些,所以才心灰意冷,自斷生機?是不是如同秦媽媽說的一樣,安兒也覺得,她在自己心裡沒有那麼重要?
範朝暉一邊想着,一邊踉踉蹌蹌地出了張氏和繪絹的院子,往靈堂奔去。
安兒當然是重要的。她在他心裡,就如同他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不,甚至比他自己的生命都要重要他是寧願舍了自己的命,也不願讓她受一絲委屈。
只是他習慣了將大業、宗族、髮妻、子女,這些自己不可推卸的責任放在第一位。將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二位。安兒既然和自己一樣重要,就自然而然地被自己放在了需要退讓的位置。
又想到則哥兒,他倒是還想着寫信來安慰自己。只是這個孩子,卻一輩子不會,也不能叫他一聲爹
自己這一生,唯一那一次,是遂了自己的心,而不是將責任道義放在首位,纔有了這個孩子。
那一日,自己中了皇帝的圈套,意志力本就比平時薄弱許多。拼着一口氣逃回到府裡,在後園第一眼卻看見了她帶着她的貼身丫鬟聽雪站在那裡,亭亭玉立地對自己笑了笑。
他本來可以選擇她的丫鬟,可是內心的魔鬼衝了出來,無法再遏制,無法再壓抑,告訴自己,只要一次,只要一次,自己就再無遺憾了……他打暈了她的丫鬟,扔在一邊,只將她抱去了祠堂附近菡玉樓的密室……
只是那一次,自己是遂了心,卻是真正虧欠、傷害了兩個從來沒有算計過他,從來沒有要求過他,也是兩個原本最敬愛他的人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範朝暉大汗淋漓,一頭衝進靈堂,跪在了安解語的靈前,垂下了他從來沒有低過的頭,無聲地痛哭起來。
靈堂的人嚇得呆若木雞。——威風八面,不可一世的王爺,當年的一品威武大將軍,以後最有希望的九五至尊,居然跪在一個婦人的靈前,哭成那樣。
無涯子見狀,趕緊將靈堂裡的下人都趕了出去。
範忠也跟着出去,便自己親自守在了靈堂的大門前,不許人近前來一步。
範朝敏在自己院子裡安置好兩個孩子,還想過去風存閣看看大哥怎樣了。卻有婆子趕緊過來報信,說王爺踢了張姨娘一腳,眼看受了重傷,還要姑太太去外院叫個大夫進來瞧瞧。
範朝敏就讓人拿了對牌去外院請大夫進來。又有些不放心,就坐了小轎,去張姨娘和繪絹的院子裡看了看。
卻見張姨娘已是給人擡到了牀上,不斷咳血出來,想是踢傷了肺。
繪絹在一旁哭成淚人,問她什麼都不說。
範朝敏就嘆了口氣,找了這院子裡的管事媽媽問了問,才知道是因爲繪絹不去給四夫人守靈的事兒,惹得王爺大發脾氣,纔將張姨娘踢傷。
範朝敏低頭想了想,就叫了繪絹過來問道:“你可知錯?”
繪絹抽抽噎噎地,說不出話,可是臉上倔強的神情卻明明白白昭示,她不覺得自己有錯。
範朝敏看了躺在牀上的張姨娘一眼,本來不想多事,可是大哥眼看只有這一個女兒了,若是讓她執迷不悟下去,讓大哥徹底對她冷了心,自己作爲妹妹和姑姑,又怎麼好意思視而不見、獨善其身?
就對繪絹,也是對牀上的張姨娘道:“這件事,你是大錯而特錯了。”
繪絹這才答道:“我不認爲自己有錯。姨娘說了,爹爹不該娶四嬸嬸,四嬸嬸也不該嫁爹爹”
聽繪絹說得大義凜然,範朝敏也覺得氣上來了,就沉了臉道:“論理這話不該我說,可你是好好的範家正經主子,生生被那些小婦養的教壞了。”
繪絹見姑姑出言不遜,不由睜大了眼睛道:“那是我姨娘,不是小婦養的”
範朝敏耐了性子道:“你姨娘是妾生的,當然是小婦養的。”
繪絹想要反駁,範朝敏不許她插話,接着道:“你也是妾生的,當然也是小婦養的——怎麼我有說錯嗎?還是你的規矩學得好,連長輩做事,都要聽你的?”
繪絹被範朝敏罵得眼淚汪汪起來。
範朝敏看了她的樣兒,略微放低了聲音道:“你也知道小婦養的,是一句不好的話。可是你知道,人爲什麼把小婦養的當作一句難聽的話?——就是因爲小婦們做事,上不得檯面,佔不住理,更是守不住規矩。”
繪絹不由爭辯道:“那爹爹要娶四嬸嬸,就是上得檯面,佔的住理,守得住規矩?”又含着淚冷笑道:“真是好笑。這些大婦養的,什麼事都做的出;卻不許我們這些小婦養的,說一句半句”
範朝敏再也忍不住,隨手就甩了繪絹一個耳光,厲聲道:“你還強嘴——說你小婦養的,你還跟我鬥起嘴來了。”又道:“你爹和四嬸嬸做了什麼見不得的人的事嗎?你爹死了妻子,你四嬸嬸沒了夫君,兩人正正經經男婚女嫁,有何不可?他們三媒六聘、三書六禮,都是齊全的。拜過天地,稟過祖宗。你四嬸嬸如今是唯一有金冊敕封的王妃,還當不起你一句‘母親’?”
“你知道什麼是規矩?——規矩就是名正言順。你爹娶四嬸嬸,就是在衆人之前名正言順。你姨娘是小妾,想跟正室爭風,奪這王府內院的中饋,就是名不正,言不順”
“枉費你爹一片苦心,爲了你,將王妃都靠後,你居然還不顧尊卑,非議自己的爹爹來?”
“你可知道,爲人子女,最重要的是什麼?——最重要就是要孝順要知恩圖報”
“你說,你有哪一點孝,哪一點順了?你受了你爹爹的生養大恩,又回報了他什麼?”
“你爹在外浴血奮戰,給你們掙來榮華富貴。你不說好好聽你爹的話,爲你爹着想,卻只顧着你自己的臉面?——你是那牌面上的人?你的臉面在哪裡?我告訴你,沒了你爹,你什麼都不是還臉面,惦記你的小命還差不多”
繪絹被範朝敏說得啞口無言。她自幼跟着張氏長大,張氏自己就是庶女出身,也是跟着姨娘長大,對這些綱常大理本就似是而非。
如今範朝敏擡出這些條條框框,繪絹聽了,就覺得極糊塗。乍聽好象很有道理,細思又好象不合情理,就有些愣愣地。
範朝敏見繪絹這個樣子,知道她是受張氏的影響太深了,又有些嘆息:自己的大哥在外面英明神武,可是家事真是理得一團糟。之前的大嫂也不知怎麼回事,繪絹雖是庶女,也是範家的正經主子,她怎麼能讓個小妾來教養?如今孩子都大了,要糾正也來不及了。只好自己多幫襯些,將她能改的都改過來吧。
想到此,範朝敏就吩咐自己身邊的婆子,道:“給我把景深軒旁邊的斜倚閣收拾出來,從今兒起,三小姐就搬到斜倚閣去住。另外配八個管事媽媽,四個大丫鬟。另外的粗使丫鬟,按着舊例配齊。”
張氏在牀上聽見要把繪絹從她屋裡帶走,又急又怒,一口氣上不了,就暈了過去。
範朝敏看都懶得看她一眼,便對張氏院子裡的婆子吩咐道:“好好照顧張姨娘。”又對繪絹的丫鬟婆子道:“給三小姐的東西都收拾了,馬上搬到斜倚閣去。以後每日早上過來到我那裡學規矩。——我範家的女兒,就算是庶女,走出去都要比人家的嫡女強。可不能讓你一個人,壞了我們範家女兒的名聲”
繪絹在一旁低頭不說話。
範朝敏就起身道:“給三小姐換上孝服,跟我去王妃的靈堂。”
繪絹不敢再違拗,乖乖地讓丫鬟給自己換了孝服,跟着姑姑去了正屋的靈堂。
範朝暉痛哭一場,心裡終於好受了些。只是仍然跪在安解語的靈前。無論無涯子怎麼勸,他都不肯起身。
無涯子坐在他身邊,也幫着往火盆裡扔着金銀箔紙折的紙錢,又道:“你這是何苦呢?人都去了,你無論做什麼,她都不知道了。”
範朝暉跪在那裡,不斷地往火盆裡加紙錢,只低聲道:“我對不起她。你讓我跪一夜,也好減輕一些我造的孽。”
無涯子嘆了口氣,起身到一旁坐着去了。
外面範朝敏忙忙地帶了繪絹進到元暉樓的院子裡,卻見範忠守在靈堂大門前,就奇怪地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又叫了繪絹過來,道:“三小姐過來給嫡母跪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