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蘇子籍說得很平靜,但所說的內容,卻實在難以讓人平靜下來。
每一句都像一道道的轟雷,接二連三地朝這屋內一人轟過去。
外面沒有打雷,但蘇子籍話音落下,卻轟一聲悶雷,並且起了一陣風,風吹得樹葉亂晃,也彷彿吹亂了人的心。
張岱的臉色一下煞白,接着鐵青,他似乎極力控制自己,在晃動的燭光下,顯得有些晦澀有些鬆了的眼皮,垂下來,遮住了此刻的眼神。
可身體的顫抖,忍不住的紅眼,已經暴露了張岱的心情。
屋內驟然安靜下來。
蘇子籍沒有再說話,張岱同樣不說話。
張岱此刻沉默,不知是被蘇子籍的這番話給說得無言以對,還是因君臣分野,話到此處,只有俯首認罪,又或激烈抗辯。
兩者都不選,就無法應答。
可無論前者還是後者,蘇子籍隔着紗窗望着外面,其實不在乎。
他來了,但也僅僅是因他想來。
張岱是否聽,在張岱而不在自己。
張岱這人,的確是個清官,但並不算是能臣,開墾、勸農、植桑,此人都幹過,但都很少成效,甚至反作用。
因爲此人實際不懂經濟,沒有切實的方案,盲目開墾勸農植桑只會使公費浪費,民生艱難,壞的還是大局。
這就是貪官上任,天高三尺,張岱爲官,地薄三丈。
清廉與執拗這兩個元素過於極端集中在了一個人身上,加上張岱此人眼不揉沙子,性格剛強,再遇到一個想要利用這臣子的老皇帝,那真是各種要素都全了。
張岱如果不走,會有什麼樣下場,都不會讓蘇子籍感到意外。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紛爭聲,厲喝聲,蘇子籍不由朝着窗外眺望。
已經近在百丈的山路上,被簇擁着的吳委,站在人羣前面,被周圍幾個人隱隱護着,冷眼看着更多人往前衝。
護着吳委的幾人,是爲了他不在路上出意外。
這一點,吳委心知肚明,事已至此更不敢叫破。
在除這幾人之外的人眼中,吳委就是帶領着他們來向欽差討說法的人。
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一雙雙眼睛注視着。
吳委只能在身旁幾人的示意下,高喊:“大家不要怕,我們人多,又有理,他們不敢對我們如何,我們只是想要討要個說法!”
別人一聽,跟着喊了起來。
“對,我們只是想要討個說法!”
“我家爲朝廷戰死,撫卹爲什麼不發?”
“可憐我家嫂子,就靠這二貫撫卹過活,斷了頓,餓的暈過去!”
“我家雖不是戰死,也是跟隨太祖致殘,卻落的臨門空望!”
“欽差就在裡面!走!找他討個說法!不能就這麼算了!他們人多,我們人更多!他們若是敢對我們動手,那就跟他們拼了!”
“人就在裡面!別讓他跑了!”
“今日非要向他討個說法不可!”
“大家都別怕!我們這麼多人,有本事,就將咱們都打殺了!”
山道上,不是所有人都有着一往無前的勇氣,民怕官這是有千百年基礎,走到這裡,看到了明刀明槍的士兵時,有些人就害怕了。
但眼見這樣,立刻有人振臂一呼,句句都打在痛處上,在這種氣氛的影響下,原本有了一絲後悔的人腦袋一熱,也跟着怒吼了起來。
有人帶頭,周圍都一起怒吼着,無數人的聲音大喊着,不僅壯了自己的人膽量,也讓阻攔的士兵臉色大變,忍不住想要後退。
可是,欽差就在後面,他們若退了,真讓這些人衝進去,欽差一旦出了事,他們又能有什麼好結果?
不能退!
也不敢退!
“別衝動,弓不許拉開!”臨陣的百戶滿是汗,這情況看過一次,開國未久,生產未恢復,一次饑荒,官府尚沒有來得及撫卹,富豪還趁機屯糧,饑民忍無可忍搶米燒店鋪。
殺帶頭人時,百戶當時還僅僅官員親兵,上萬百姓沉默圍觀,當時情況,就如燒紅的油鍋,一旦落了火星,就爆了。
就連特派的官都不敢再火上澆油,親自過去敬了一碗酒才行刑殺頭。
現在,又幾乎遇到同樣情況,百戶深知,現在鎮壓,或一打百姓就散,或就立刻炸了,釀成民變。
這責任,百戶承擔不起,只得吩咐士兵不許開弓——萬一手一顫,就大事不妙——就這麼暫時僵持了起來。
百戶的態度,也讓舉着火把衝過來的人更有信心。
有道是法不責衆。
一二人甚至十幾人、幾十人犯下了打官、殺官的大罪,必是要被處以極刑,說不定還要被抄家滅門。
可人數一旦上千上萬,就如螞蟻聚集千千萬萬,數量多了,也能咬死大象。
無論這麼幹的人是普通百姓,還是有功名的讀書人,人數聚集到一定數量,都是極其恐怖的民變,他們的衝殺,能令一切律法都在一刻之間失效。
論真,鎮壓還是不難。
可這可不是叛國之人,更非敵國士兵,是戰死者家屬,是爲了大義的讀書人,爲了求口撫卹口糧的百姓。
開國未久,釀成民變,誰能承擔責任?
蘇子籍幽幽望着遠處,眯縫瞳仁閃着寒光。
“皇帝此計,太過毒辣!”
“也有些過於不負責任。”
“開了這口子,與國很不利!”
這樣情況,只要首人抱着必死的決心,那這一招幾乎就是絕殺。
一旦這件事成了,基本就再難阻擋。
誰來阻擋,就猶如螳臂當車,勢必是要被車直接一碾而過,直接碾碎。
粉身碎骨,誰不怕?
蘇子籍的目光移回到面前沉默着的男人身上,輕輕搖頭,似是在爲對方的沉默而感慨。
怕嗎?
不,至少眼前的這個人,似乎並不怕。
外面雨聲沉沉,天空亦陰沉沉,整座大山原本死氣沉沉,但因一條火龍蜿蜒,喚醒這座大山。
凡是被困在這座巨大牢籠中的人,等着都是一場恐怖的浩劫。
很早,蘇子籍就明白彼之英雄,我之敵寇,我之英雄,彼之敵寇的道理——越是英雄忠臣越應該殺。
可話是如此,今日才真正面臨。
張岱別說是無多少才能的清官,就是又清又廉還兼有才能,蘇子籍更要殺之後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