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圩輕輕地點點頭,葉桐斂裾微禮,轉身又往廚房而去,雖然沒跟她說過幾句話,不過,看來似乎是很有禮儀。
按年紀來算,有這樣教養,很不容易了。
「夫人體諒我啊。」
昨夜那個宴會,菜式不錯,可惜人無心在此,回來以後,深夜輾轉難眠,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着。
睡不踏實……徘徊了幾步,去見了夫人,看見夫人和母親正在用餐。
「娘,您今日怎麼來了?」錢圩頗爲驚訝。
「我這幾天煩心,就想着來看看你。」老太太顫悠悠地,渾濁的眼神不安。
「兒啊,近來可是惹了禍事?」
錢圩心中陡然一驚。
大詔泄露?
接着轉念就想,不至於,密詔之事,極其隱秘,幾人能預聞?就算泄露,也不會這點時間。
「母親何以這樣說呢?我一切都平安」
王氏就抹起了眼淚。
「娘,您怎麼了?」
「你對娘也不肯說實話,是不是真的惹了天大禍事?」王老太太抹着眼淚問。
「這從何說起啊?」
「如果不是你出了事,那縣裡的里正,怎麼敢計量我家的田地?」
計量田地?那是什麼?原來是說的這種小事。
「兒子還以爲是什麼事,不過就是計量田地……」錢圩啞然失笑:「這事我知曉,朝廷每三年清理田地,我就特別寫信給知府和知縣,讓其秉公處理」
「想必知縣聽從了!」
「對了,我家有多少地?四百畝,還是五百畝?」錢圩漫不經心的問。
「夫君,應該是四百三十六畝。」妻子在旁提醒。
「哦,對,這點地不多,我也不靠着地吃飯,平日沒有在意。」錢圩有些無語。
其實自魏世祖以降,歷代田畝,都有潛規則,雖根據朝廷不同,時代不同,有所差異,但大體是按照一品1200畝二品1000畝三品900畝四品700畝五品600畝六品400畝七品350畝八品250畝九品200畝計,舉人百餘畝秀才不過百畝,而百姓其實不過五十畝。
「蘇杭者,工本大者不能過二十畝、爲上戶,能十二三畝爲中戶,但能四五畝者爲下戶」
北方田地倍之,因爲產量少。
朝邑縣的張興順貨賣木器積資置買田產,數十年後家中有田數頃,號素封,在官府默默打壓下,不過十數年,家道衰落,僅存五十畝而止。
這就是官府的潛規則。
錢圩之官品地位,可有近千畝,現在田宅不過一半而已,遠不到紅線,根本不需在意。
就算罷免,仍舊會留有體面。
「可不知道縣裡是誰傳起,說你惡了天子,馬上要連累全族下獄。」
「縣裡張家李家,因此都惦記着咱家族宅地,在家鄉的族人聽了很惶恐,特別寫信過來」
王老太太抹着眼淚繼續問。
「可笑,狡吏侵地,時有聽聞,但真沒想到,竟有人會窺探到我家,是不是太喪心病狂了些?」
「娘,您放一萬個心,就算兒子今天下獄,也不是幾個惡吏能欺……待兒子寫信給知府,旬日就有消息。」
饒是錢圩平時性情再好,這時也忍不住生起怒火。
怒火之後,又是深深感到寒意。
他這裡什麼也沒做,何以外面消息已經傳遍?
陛下,是你嗎?
腦海裡再度浮現身影。
「你可千萬小心,咱家祖上三代都沒出個官,到你這輩當到了閣臣,廟祝都
說是耗盡了三代人福分……」
「要好生修善積德,忠君報國,萬不可胡作非爲……」
老太太還在叮囑着,錢圩聽着,心中卻在滴血,好不容易勸好了老太太,錢圩獨自來到書房。
支開小軒窗,陽光透過照壁,灑在室內。
處處幽靜,又有兩盆文竹,清瘦獨立,郁郁青青,聽着鳥鳴,看着盆景,錢圩卻心裡有些恍惚。
他出身於書香之家。
父祖都是讀書人,但沒有出過舉人,只是秀才而已。
自幼四處求學,輾轉去過四五家書院,到三十歲方纔去考,一舉拔得頭名,然後中舉,中進士……
平時做事,也算謹慎有禮,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很少。
當年碰上道人,曾爲相面:「本觀世承相術,出自前古真人,到我這輩,慚愧,學藝不精,才致埋沒法脈。以我所學,不能斷人命數,只能推算性情。」
「君性必篤,難改難變,爲學篤志專一固然是好,但遇事過於執拗,未必就佳。」
「本觀並無破法改法,性格也不是一時一日能改,只能自家平日多加磨礪,少一點執拗,多聽點良言。」
「如若不然,恐怕以後有碰壁之時。」
錢圩當時牢記。
雖對相術不十分信,但自家性情確實如此,所說倒不假。
從那以後,他總是多加留意。
「而今,又是我太過執拗了導致的禍端麼?」
「陛下,前魏餘孽興兵十萬來攻,又扶蜀王稱帝……天下風雨飄搖,是您昔日預見了麼?」
就在這時,窗外撲棱棱飛起白鳥,使他清醒過來。
「瞧我,真是糊塗了,陛下英明神武,怎麼會做多餘的事?」
話雖如此,錢圩面容枯槁,黑眼圈深重,已是無可奈何,心中已有倦意。
「陛下,國本不可動,就算您在此,當也是贊同。即便不是……待到九泉之下,面承此事時,臣再謝罪吧。」
錢圩突然下了決心:「不如我就自請就郡」
這其實是半退休。
「我首鼠兩端,夾在二代皇帝之間,想繼續發展,當首輔,斷然不可能了。」
「皇帝英明,或猜測到了些,再說,先帝授我密詔,雖是機密,可總得有人辦理,皇帝既掌宮廷,那些人投靠,告之機密,不過遲早的事,與其惹皇帝厭憎,不如自請就郡」
這念頭其實有一段時間了,現在越發堅定,當下就下了決心,就在這時,女子挽着唐衣的衣裾而來,手裡捧着硯盒、紙張、燭火。
「葉桐,再替我調杯參茶。」錢圩支開侍女,自己研墨起來。
「是。」
眼看着侍女已經離開,到看不到的地方,他從袖子裡取出一團詔書,親手打開火摺子,把燭臺點上。
「就到這裡爲止吧。」
銅盆裡,火焰灼燒明黃色的綢布,漸漸把它變成火焰。
錢圩不時添加別的紙張,令火焰燒得愈發濃烈。
火光中,映照着他無聲無息的面龐。
院內的棗樹不知怎地,今年竟提前結了果子,恰有一枝斜飛着掛在窗臺。
踱步到窗前,探手摘下,略擦了擦,就放進嘴裡品嚐。
滋味略顯苦澀。
他扭頭望向窗外,紛繁的夏天,熏熏然風吹過,撩動心絃。
室內有紗廚藤簟,顯得清涼,鳥聲伴隨着溪水,忽覺靈感迸發,提筆蘸着墨,點在紙端。
臨筆之際,忽地又忘了詞,方纔想好的,現在,又不知道從何提筆。
大抵是這天氣
,攪得人心情煩悶吧。
歪歪扭扭寫下一個「秋涼」,便擱筆作罷,廊下隨即又傳來裙裾窸窣聲,葉桐手託食案出現了。
「叫你調杯參茶,你卻帶來了酒,這是什麼規矩?」錢圩蹙眉呵斥。
他是閣臣,加上人執拗,威儀甚重,別說是侍女,就是官員,都喏喏連聲。
可葉桐卻聽而不聞,食案上是裝酒的細口瓶和杯子,她先將食案放在面前,往杯子裡斟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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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酒時,豐潤的脣和白淨的脖頸,充斥着誘人的風情。
「你究竟是誰?」
她不是夫人的遠親族人那樣簡單。
錢圩一凜,反應了過來,直接就問,他問的是,這女人是來自哪裡,到底是什麼身份!
雖是女子,葉桐卻不慌不忙,只是退後微微躬一躬身。
「陛下有命,奴婢不得不執行。」葉桐對錢圩說,這個年方二十、瓜子臉的美麗女子捧起了酒杯:「請您滿飲。」
「陛下?」
「是,陛下有命,要我勸您滿飲。」葉桐其實也很緊張,手中捧的杯子微微搖晃。
錢圩瞪着這女子,望着手裡的酒,陷入長思,良久,他看了看火盆裡灰燼,似有所悟。
「難怪,縣裡狡吏都敢侵我之地,是皇帝已經知曉消息,要處置我麼?」
「既是陛下的意思,那,臣只有拜謝天恩。」言畢,錢圩雙眼閉上,端起酒水,就此一飲而盡。
女子再往空杯子裡斟酒,錢圩望着她,嘴脣在哆嗦:「陛下還有什麼意思嗎?」
葉桐嘆口氣。
「陛下的意思,哪裡是我能明白,只知道勸您喝酒。」葉桐見他飲了,心安了下去。
要下毒有多種辦法,但讓人不立刻死,卻還不立刻叫破,就辦法很少了。
畢竟一旦叫破,說自己中毒了,皇帝不可能來。
麻風散看似中風,三日必亡,但是也不是立刻發作,使人不能語言。
現在這方法,就是自己傳謠,並且使錢圩以爲皇帝賜死,此計也有許多問題,但值得慶賀的是,錢圩竟然絲毫不起疑,就喝了酒。
「傳聞,錢圩和僞帝不和,竟然是真?」
葉桐才尋思,就見錢圩向碟子裡伸出筷子。
「是香魚嗎?」
「早上有人來賣時買的,夫人讓給您煎好,是新撈出來的河的香魚。」
長得很好、個頭頗大,用筷子夾取鼓起的魚身時,扯開的魚身中間升騰起一股熱氣。
剪得金黃色的魚肉,散發着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
「真好啊,陛下真是體面。」錢圩不由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