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後,‘錢四算盤’才笑容可掬的從國公靜室閣離開。
他一路上熟絡的和衆人打着招呼,從容而去。
靜室閣不遠處的臺階上,年僅兩歲的唐恆看着他的背影,黑寶石般的眸子不由再次閃過一絲疑惑。
奇怪呀。
錢先生今日兩次看見自己,爲何都沒有之前那種長者般的親切呢?
換了以前,他肯定會逗逗自己。
可是今日打了兩個照面,卻是有點敷衍呢。
雖然唐恆這麼想,可是附近的其他人,卻不覺得錢四算盤有什麼奇怪。
或許,成年人的世界太過紛雜,他們的感知沒有那麼純粹了。
“恆公子來見主公了?”靜室閣內外的禁衛,看見唐恆都露出笑容。
府中上下,如今沒有人不喜歡這個人小鬼大的小公子。
“阿兄!”唐恆來到國公靜室門口,奶聲奶氣的大喊,“阿兄回來,怎麼不來看我呀!”
“哈哈!”洛寧笑着走出靜室閣,“恆兒,阿兄正要去看你,你就主動來了。”
他伸手摸摸唐恆頭上的角髻,“今日讀書了嗎?吾弟不比其他孩子,聰靈早慧,更要多讀書明理。”
唐恆三月能言,半歲能行,一歲能識,如今已經能讀書了。
他的心智,不比五歲孩子差。
唐恆仰着小腦袋,“阿兄,我不喜歡讀書,我喜歡騎馬…”
不知爲何,他就喜歡纏着阿兄。見到阿兄,他就高興。
他和洛寧最親,洛離其次。和母親唐綰之間反而很擰巴。
說起來也怪。唐綰明明是聖母體,能生下三個天才,可她和子女的關係,卻偏偏處不好。
“恆兒頑皮!”洛離從靜室閣出來,俏臉一沉,“你這麼小,騎什麼馬,修什麼煉!”
“阿姐…”唐恆有點畏懼洛離,頓時有點怯怯的,“可是人家說了,五歲披甲的呀!”
洛離“噗”的一聲,被逗笑了。
“就你還五歲披甲,你還認真了?”洛離搖頭,“恆兒,你好好聽話,姐姐到時帶你去長安玩兒。”
“我不要去長安!”唐恆嚷嚷,“阿姐你也認爲我是小孩子!”
洛寧呵呵一笑,“吾弟真萬里駒也。”
他蹲下來,點點小男孩的鼻子,“好,阿兄的白馬妖獸,就送給你了。那是多爾袞送給阿兄的七品神駒,九郡獨此一匹。”
“不過,阿兄有一個條件,不許出府。好麼?”
“嗯嗯!”唐恆拼命的點着小腦袋,小臉激動的緋紅,“謝謝阿兄!我不出府!”
洛離見狀有點無奈,阿兄對弟弟實在太寵溺了,真怕慣壞他。
童顏薩滿在後面覷着唐恆,幽靜的目光閃爍不已。
唐恆纏住洛寧說了幾句話,得了洛寧的獎賞,忽然小眉頭一皺,奶聲奶氣的說道:
“阿兄,我剛纔見到錢先生啦,阿兄是不是罵他了?”
洛寧一怔,“錢先生是幕府重臣,阿兄爲何要罵他?他又沒做錯什麼。”
唐恆搔搔腦門,“可是他看見我,沒有之前那麼親切了,我還以爲他心情不好。”
洛寧和洛離等人忍不住對視一眼。
小孩子的感覺,有時候真的和大人不一樣。
可惜,大人往往根本不在意小孩子的話。
洛寧摸摸弟弟的頭,“恆兒去玩兒吧,阿兄還有事處理。阿兄相信,你五歲就能披甲。阿兄等着你。”
唐恆笑的兩眼彎彎,“我就知道,阿兄最懂我。娘不懂,阿姐…也不太懂。”
洛離跺腳,“這麼小,就愛編排人。姐怎麼不懂?那是愛護你。”
“好吧。”唐恆點頭,“我懂。”
等到唐恆高高興興、心滿意足的離開,慕容靈貝才悄悄對洛寧說道:
“大人,恆公子非同凡響,當是大人的極大臂助,將來道途無量。”
洛寧望着那小小的背影,點頭微笑道:“我這個弟弟,是個有福氣的。”
……
龍錯城北,有湖名龍錯。
這也是龍錯城名字的由來。
龍錯湖方圓百餘里,因爲向來有水妖水鬼出沒,很少有漁民進湖打魚。
龍錯湖中心的青茅島上,某個雜草掩映的水洞之中,正散放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氣息,霧氣隱隱。
水洞深處,傳來“咔嚓咔嚓”牙齒啃噬骨肉的聲音。
霧氣之中,赫然是兩隻小獸,正蹲坐在石頭下,各自啃着一顆血淋淋的小孩腦袋。
這兩隻小獸,大的不過一尺,是隻黃鼠狼。
小的不過三寸,卻是一隻灰濛濛的耗子。
“咔嚓-咔嚓-”
它們吃的很慢,很悠閒。先是吃掉人頭上的眼珠子,然後吃掉鼻子和耳朵,直到將整個臉啃得乾乾淨淨。
之後,它們的腦袋鑽入人頭,“噝噝”的吸着腦漿子,直到吸噬的乾乾淨淨,這才抽出腦袋。
慢慢的,兩隻小獸之上,就漸漸浮現出兩道虛影。
隨着虛影越來越清晰,可看出這兩道虛影是人影,都是金錢鼠、髡頭辮髮的老人。
人影動了起來,而兩隻小獸,卻反而如同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了。
這兩個老人虛影,一個穿着黃衣,一個穿着灰袍。
都是長眉細眼,鷹鉤鼻子,高顴骨,像貌陰冷兇戾,還帶着說不出的尊貴氣息。
很像是北方蠻族中的首領。
隨着兩道虛影的化形,山洞中頓時瀰漫着一股詭異、陳腐、邪祟的氣息。
有點像是鬼氣,卻又不是鬼氣。有點像是妖氣,卻又不是妖氣。
就像是…發黴變異的香火氣。
如果洛寧在此,一定能感知到,這種氣息也是一種願力,卻是極其少見的血魂巫願力。
隨即,一個幽冷乾硬的聲音響起,猶如風沙打在枯骨之上。卻是那黃色的老人虛影說話了:
“黃太極那小子也太看的起那個洛寧了,請我們兩個老人家來對付他。”
它一說話,腳下的黃鼠狼嘴巴就動了起來。
灰色的老人虛影也說話了:“黃太極這孩子做事還是靠譜的。咱們一起來,肯定值得。”
“那洛寧已經侵吞九個郡的地盤,可是佔了吐蕃國三成疆土。”
“這麼大的好處,還不值得我們一起出馬?”
這兩道老人虛影,當然就是黃太極請來謀害洛寧的黃仙和灰仙。
位列五仙家,地位尊崇,乃是金人的祖神。
可是實際上,無論黃仙還是灰仙,都不是哪一位金國祖先的殘念化生。
而是多位祖先的殘念糅合而成,是黃太極的列祖列宗的集體意識,在家族血緣願力和巫道念力之下,塑造出來的“祖神”。
它們的“神格”,也就是糅合體了。
這種祖神,不像大夏太廟的帝靈那樣無法出廟,而是能以化爲野獸長蟲爲代價,離開廟宇活動。
所以,黃仙和灰仙才能離開金國,來到龍錯實施陰謀。
可是,兩大“仙家”一起來對付洛寧,這麼大的陣仗,也真是給洛寧長臉。
足以說明,高高在上的大金可汗,對洛寧是多麼的看重。
“我聽說,”黃仙再次陰惻惻的說話了,“洛寧的未婚妻子,據說是天下第一美人?”
“桀桀。”灰仙聞言,忍不住笑起來,很像一隻老鼠。
“是有這個說法,可未必真是什麼天下第一美人,自稱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子,一隻手都數不過來,哪能當真?”
黃仙也笑了,笑的如同一隻蒼老的鬼魅。
“既然有傳聞,那總歸差不了。等幻化成洛寧,我就先把喜事辦了,希望她還是個黃花閨女,就當便宜我老人家了。”灰仙再次老鼠般‘桀桀’笑起來,樂不可支。
五仙之中,黃仙好美色,灰仙愛血食,這都是‘神格’使然。
灰仙明白,黃仙變成洛寧之後,只怕國公府中的女子,無論年紀大小、關係親疏,只要是有姿色的,都逃不掉。
就算那些亂倫之事,必然也會發生的。
當年,黃仙冒充一個草原大部落的首領,將那首領的妻女姐妹,全部禍禍了。
所作所爲,就連草原夷狄也人神共憤。
結果,那個大部落被金人輕而易舉的滅掉,吞併。
這兩個仙家雖然的確道行高深,手段了得,可因爲藉助了獸體,總是顯得鬼鬼祟祟,齷齪下流。
這其實也是一種無法豁免的代價。
灰仙笑了幾聲,不由提醒道:“洛寧未必好殺,這種人物,必然有大機緣。就是我,也沒有十足把握能得手。”
黃仙冷笑:“天下暗殺的本事,誰能比得上你?你放心,還有我。只要能順利進入他的靜室,你們聯手,他幾條命也保不住。”
“嗯,這次你準備用什麼法子殺人?”
灰仙道:“看情況吧。可以化爲他的影子,啃噬他的氣機。也可以鑽入他的肚子,吃掉他的內臟。也可以進入他的神闕穴,廢了他的丹田…”
“…或者鑽進他的耳朵,吃了他的腦漿子。這些都是隱蔽之極,神識都難以察覺的手段,就是慢了些。”
“再不行,就用更快的手段,化爲毒匕直接刺殺。”
灰仙既然擅長暗算,那麼它的神通當然是隱形。
能夠隱氣藏形,就連神識都難以察覺。
灰仙不是真正的老鼠精,而是一種“邪神”,手段當然詭譎難測。
黃仙道:“夏人有言,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洛寧的幕府警衛森嚴,萬一我們失守,說不定會隕滅其中。”
“我們最好留下一縷殘念,這樣也有復活的希望。”
“還是算了吧。”灰仙搖頭,“我們留下殘念,神通法力就會受損,可能會因此誤事。”
“很多事情,就壞在一線之差,功敗垂成。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何況是殺洛寧?”
“那少年必然有大機緣,如此年輕就是真人強者,身邊高手如雲,我們豈能不盡全力?”
“好吧。”黃仙有點無奈的點頭,“希望黃太極這小子,能夠儘快的滅掉夏國,統一天下。到時,我們這些祖神,才能真正成爲神靈啊。”
灰仙笑了。
“我看行,黃太極有這個本事,比他阿瑪還要強。以我看,最多十幾年,天下就是咱大金的…”
灰仙忽然打住話頭,神色警惕,隨即說道:“趙永芳那小子來了。”
黃仙道:“這小子是夏人,我總是有點不放心。終究是咱自己人可靠啊。”
灰仙微微頷首,“理是這個理。可咱族人終究是太少了,要是不用夏人,咱大金猴年馬月也打不進中原。”
“趙永芳歸順幾十年,還是駙馬,向來忠於大金,又失去了肉身,已經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他有隕滅神蠱,就是暴露,也不會被搜魂拷問。至於主動背叛大金,那不可能…”
正說到這裡,忽然水洞之外傳來一陣鷓鴣聲。
“咕唧-咕唧—”
“是他。”灰仙點頭,隨即發出一陣“吱吱”的老鼠叫聲。
意思是,你可以進來了。
不一時,一個漁夫打扮的人,揹着漁具,慢慢淌水進入水洞。
這漁夫面容衰老,氣息腥溼,怎麼看都是常年捕魚爲業的漁民。
可是他忽然摘下足可亂真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白白胖胖的精明笑臉。
氣勢也變成了一個修士。
正是‘錢四算盤’。
陸鼎像之前一樣,恭敬的行禮道:“奴才趙永芳,給祖神主子請安,祖神吉祥!”
黃仙道:“駙馬,你今日來見,可是洛寧回來了?”
“回主子話。”陸鼎神色恭敬,“正是洛寧回來了。奴才得知,他過兩天就要離開,所以咱們也不能等啦。”
“那就立刻動手。”灰仙說道,“駙馬,你能隨時進入他的靜室閣,對麼?”
“是。”陸鼎再次肯定,“國公靜室閣,是禁制最嚴密,守衛最森嚴的地方,除了少數人,洛寧不會在靜室閣接見僚屬。”
“錢四算盤,恰恰是這少數人之一。洛寧對他很信任,而且從不防着他。”
黃仙道:“那就行動吧。”
“嗻!奴才遵命!”陸鼎恭聲領命。
隨即,兩道虛影再次消失,兩隻小獸再次恢復了靈動。
陸鼎對黃鼠狼和灰老鼠拱拱手,就將它們請入自己寬大的衣袖。
不知道的根本看不出,他身上藏了兩隻小獸。
接着,陸鼎就淌水離開水洞。
別小看這水洞,可是直接通過湖水,連接奈曲河的。
黃仙和灰仙藏在這個水洞,但凡外面有一絲危險,它們就能施展水遁神通,從水洞遁入湖中,再遁入奈曲河,逃之夭夭。
就算外面有大軍,也困不住它們。
所以,不能在此動手。
只能按照預定計劃,將它們帶入國公府的靜室閣。
這樣最保險。
……
“屬下商貿使錢四,已經做好賬目,特來送主公過目。”
靜室閣之外,‘錢四算盤’大聲說道。
隨即,莊嚴肅穆的靜室閣中,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進來吧老錢。”
接着陣法一動,陣門就打開了。
陸鼎施施然的進入,又進入第二道陣門,這纔來到寬敞堂皇的靜室閣。
他一進入,重重陣法禁制就再次關閉。
趁着這個檔口,黃仙和灰仙就化爲兩道難以察覺的淡影,藏入靜室閣的隱蔽角落。
只要進入靜室閣藏起來,它們的機會就來了。
陸鼎轉過一道畫屏,見那靜室閣之內的主位上,坐着一個氣度清貴的俊美男子,正是衛國公、九郡之主洛寧。
他的下首,還坐着一個長相清稚甜美的女子,居然是童顏薩滿。
除此之外,左邊蹲着一條黑犬。右邊蹲着一頭銀狼。
龍錯城最強大的戰力,此時都在這個靜室!
而且陸鼎剛剛進入靜室閣,大隊修士和甲士就悄悄包圍了靜室閣!
靜室閣內,陸鼎故意露出爲難之色,“主公,賬目乃是機密,屬下還請單獨稟告。”
洛寧似笑非笑的看着錢四算盤,“錢四算盤,你知罪麼?”
陸鼎佯裝驚訝,“主公,屬下何罪之有?”
洛寧忽然打出一道手訣,喝道:“拿下!”
只聽嗖的一聲,小黑化爲一道殘影,直撲靜室閣的一個角落。
洛寧笑了起來。
“狗拿耗子,並非閒事。”
與此同時,銀茸也化爲一道殘影,撲向另一個角落。
剛剛藏匿起來的黃仙和灰仙,頓時暗叫不妙。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