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是他。
陸翩翩看着大雪之中那個熟悉而挺拔的身影,面具後面的眼睛不禁溼潤了。
很快,手持使節的洛寧,終於來到巍巍的洛陽城下。
他看不見陸翩翩的身影,卻能感知一道暌別挈闊的目光,似乎遠隔時空的一縷陽光,照射在自己身上。
這一道陽光般的目光,讓洛寧整個心神都慰帖起來。
是她。
此時此刻,哪怕大雪封天,他也覺得是春回大地。
洛寧不禁露出了溫暖恬靜的笑容。
陸翩翩看到洛寧那能治癒傷痕的笑容,看到他那熟悉無比卻變得暗暗無光的丹鳳眼,淚珠終於滑落臉頰。
終於找到他了,不易。
快兩年了,竟然相逢洛陽城下。
他怎麼就失明瞭呢?
“本宮…親自出城迎接洛寧先生!”陸翩翩當先走向城頭,“故人前來,本宮不勝歡喜。”
完全不掩飾自己的愉悅之情。
洛陽城中門大開,鐘鼓齊鳴聲中,一身大紅宮裙、外披狐裘的兗國攝政公主,大步流星的親自出迎。
諸國國君和太子,見到陸翩翩如此禮遇洛寧,也都一起跟着迎接、
“洛寧先生,你可是到了,本宮望眼欲穿啊。嘻。”
陸翩翩走到洛寧身邊,語氣熟絡的說道。
洛寧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聞到對面飄來的熟悉氣味,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承蒙殿下不棄,至今還記得在下,在下何幸如之。”洛寧行禮說道。
“今日在下代表大雍之主,參加洛陽盟會,還真是夤緣之行了。”
他的姿態不卑不亢,完全就是高士的做派。
諸位國君和太子見到洛寧的氣度風姿,不禁暗暗稱奇。
果然不同凡響啊。難怪能以盲臣之職,拜爲雍國國師。
舞陽公主既然如此看重此人,必然是天下略不世出的大才了。
於是,就連這些國君,也率先對洛寧問好。
當然,這也是因爲雍國仍然是最強大的諸侯,他們不敢貿然得罪雍國使者。
“外臣洛寧,見過諸位君長…”
洛寧也對衆人行禮,“如今我九州諸國,議和已成,罷兵修好,實屬諸夏之福。”
“洛寧先生,請!”陸翩翩懶得再讓洛寧和衆人客套,直接請雍國使團入城。
進入洛陽王宮之後,陸翩翩直接道:
“此次洛陽之盟,乃是我九州大事,不急在一時。我和洛寧先生先敘敘舊,爲其接風洗塵,我等明日再議事不遲。”
諸國君、太子一起道:“公主請便,不爭朝夕。”
接着,陸翩翩道聲失陪,就帶着洛寧進入九思宮。
等到酒水溫好,珍饈既設,陸翩翩就屏退宮人,華美的九思宮中只剩下兩人。
陸翩翩親手給洛寧斟了一杯溫熱的桑乾酒,一時兩人都不說話。
宮外的雪花蹁躚而落,雪花融化的聲音迷失在暖心的酒香之中。
一種歡喜寧靜、溫柔安謐的氣氛凝聚不散,令人不忍打破。
彷彿就這麼靜靜對坐,默默對酌,於心已足。
洛寧喝的很慢,很斯文。
陸翩翩喝的很快,一如既往的大口大口灌酒。
洛寧左手一摸,果然摸到了她的腳。
這女人又脫鞋了。她的腳有些冰涼。
陸翩翩終於率先說話了。
“嘻,我的臉毀了,你的眼睛盲了。”
“我失花容君失明,原來都是傷心人。”
她摘下銀色面具,露出劃痕縱橫的臉。
“我現在是個醜八怪,和當年的蘇綽一樣。可是恰恰,你看不到我的醜臉了。”
洛寧卻是語氣釋然的說道:“伱很好,我能聽的出來。放心了。”
女郎伸出白玉雕刻般的柔荑,摸摸洛寧的線條精緻的眼睛,“怎麼盲的?受傷了?”
洛寧放下酒杯,用袖子裹住着她的赤腳,爲她暖腳。
“不是受傷,一出現在這個世界,就盲了。”
“我的眼睛,應該被因果之力封禁了。”
少年說着,一邊也伸出手,摸向陸翩翩的臉。
陸翩翩身子前傾,將自己的臉觸及洛寧的手,“嘻,你摸摸看,十幾條疤痕呢。”
洛寧摸到了一張凹凸不平、五官扭曲的臉,心中忍不住一顫。
“你自己劃的?你對你自己夠狠啊。”
“唉,我就猜,以你的性格,第一件事一定是毀了自己的臉。”
“嘻。”陸翩翩毫不爲意的笑了,“我用冰碴子劃的,劃的很深,又冷又疼。”
“我臉上的血,把冰刀都融化了。”
“後來,我站在水邊一照,把自己都醜笑了。”
洛寧的手指摩挲她臉上的傷痕,似乎要把這些傷痕撫平。
“不醜。就算我的眼睛能看到,也不覺得醜。”
洛寧收回手,端起酒杯,“倦眼書生酒醉時。我在長安不到兩年,卻好像過了很多年。”
“在長安的日子,太慢,太慢了啊。雖然長安也有春天,可我總覺得一直在下雪。”
陸翩翩主動握住他的手,“那是因爲,你在日夜擔心我,不知道我的安危。”
“我也覺得日子過的太慢。”
她笑了,“幸好,我終於找到你了。他年三生石上日,認取盲臣是故人。這是姬無憂對我說的。”
“原來,她真的精通卦道。”
洛寧不禁笑道:“你不是說那妙算上仙是騙子麼?她不是詐道門的?”
陸翩翩搖頭,“她的確是騙子,這個錯不了。可是她的卦道神通,肯定也是真的。”
“誰說騙子就沒有真本事?”
洛寧一想,覺得也是。
“那你是怎麼當上舞陽公主的?騙的?”
陸翩翩幽幽一嘆,“不入凡世,不知女兒之苦。”
她看着窗外的雪花,秋眸空茫,“真正的舞陽公主,已經死去一年多了。她是在我懷中死的…”
“她貴爲公主,其實是個可憐人…”
“…我答應她,一定要替三萬嫊軍找回尊嚴,我們不當營姬,只當戰士…”
“…我要告訴天下人,女人未必一定是弱者…”
洛寧靜靜聽着陸翩翩的話,不禁爲陸翩翩的遭遇感到有點後怕。
原來,她是通過冒充舞陽公主,率領嫊軍發動兵變的方式,篡奪了兗國大權……從離開鄉野,到加入嫊軍,到發動宮變,到大敗雍軍…聽起來心驚動魄,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就是身死道消。
爲了儘快找到自己,找到回去的線索,她在賭。
幸好這一次,她賭贏了。
“那面鏡子呢?”洛寧問道。
陸翩翩取出那面銅鏽斑斑、帶着煙火氣的普通銅鏡,遞給洛寧。
“就是這面鏡子,當時擋住了那一矛。我娘送給我的。”
洛寧接過銅鏡,上面還帶着陸翩翩的體溫和香氣。
他摩挲着銅鏡,摸到上面一個被矛尖刺出來一個刺痕。
若非這面銅鏡,那賊人的矛就刺入陸翩翩的心口…
哪怕陸翩翩此時活色生香的坐在身邊,洛寧也兀自後怕不已,感到那支矛的寒意。
“幸好…”洛寧感覺這普通的銅鏡異常寶貴,“我一定要謝謝你娘。”
陸翩翩笑道:“這銅鏡是我最珍貴的東西,既然你喜歡,我就送給你了。放在你身上,我更歡喜。”
洛寧也不拒絕,“我要了。”
他知道陸翩翩的意思。陸翩翩是想讓他平安。
陸翩翩見洛寧收了銅鏡很是高興,她已有一絲酒意,繼續說道:
“…可是當我擁有了權勢,擁有了威震天下的威望,我卻更加迷惘…”
“…這一切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只想找到你,度過這個紅塵之劫,回到我們的世界,就像…之前帶你離開真界一樣…”
“不管我是陸翩翩,還是楚荃,還是蘇綽,我一直不會變…”
“歷劫凡世的日子,紅塵中的煙火氣息讓我想通了一些事。”
“原來,所謂九魂十八魄,兩身兩我,其實本是一人,就像一面鏡子的正反兩面。”
“這兩面,不是善與惡、好與壞、陰與陽,而是…因與果!”
“鳳凰,其實是因果神鳥。所謂涅槃,其實就是因果圓滿,劫波盡滅。”
她轉頭看着洛寧,神色難以言喻,“你肯定聽懂了,楚荃是一個因果身!我和蘇綽,一個是她的因,一個是她的果。”
“因果本就相生,豈能獨自存在?有因必有果,又果必有因。無因果不存,無果因不存。”
“你知道‘緣起性空、性空緣起’麼?我今日懂了。那就是因果互生啊。”
“可惜,我直到今日才懂。”
洛寧聞言,怔住了。
天機宮主、楚氏宗主楚荃,原來是個因果化身?
她是因果之道化生的人格?
而蘇綽和陸翩翩,就是她因與果兩重人格的實體具現?
也就是說,楚荃作爲一個活生生的人其實是不存在的,實際上根本就沒有楚荃這個人?
楚荃,只是以蘇綽和陸翩翩這兩個人交替出現?
因果不能獨存,本爲一體。蘇綽和陸翩翩兩人隕落任何一人,另一人就永遠不會再出現?
“緣起性空、性空緣起。”洛寧喃喃唸叨着這句話,神色也變得迷惘起來。
他突然明白了。
爲何蘇綽成爲武成王妃,陸翩翩也會以武成王妃自居。
以因果看,兩人根本就是一個人。
“所以你該放心了。”陸翩翩笑道,“蘇綽在仙界還活着。她若是隕落,我也會消失,你今天就遇不到我啦。”
“我現在終於知道,她爲何把我也送到這個世界。”
“不是爲了陪伴你,不是讓我渡劫。是因爲我修爲太低,留在仙界太危險。我和她因果相生,我一旦隕落,她也完了。”
“當然,蘇綽把你送到這個世界,應該是讓你來歷一劫,躲一躲,的確是爲了你好。”
洛寧主動拉住陸翩翩的手,黯淡無光的眼眸對着陸翩翩,語氣蕭瑟。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唉,此生此世,我走不出了你和她的羈絆了。”
“你們的影子,我怕是一輩子再也走不出來了。”
“有朝一日,若我道心茫然,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不知當向何處去啊。”
說到這裡,洛寧黯淡無光的眸子裡,竟有淚光隱隱。
陸翩翩將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摩挲,“你放心就是了。我和另一個我,不會那麼輕易隕落。”
“哪怕無法涅槃,無法因果圓滿,隕滅世間,我們也會陪你走一程…”
洛寧主動攬住陸翩翩,輕輕拍着她的背。
“好。我記着你的話。你和蘇綽…楚荃,一定要活下去。”
陸翩翩依偎在他懷裡,神色愜意的閉上眼睛。
“嘻,你這是今生第一次主動抱我。咦,你爲何流淚?”
陸翩翩在洛寧懷中擡頭,伸手擦乾洛寧臉上的淚痕,“武成王也會落淚的麼?”
洛寧摸着陸翩翩的頭髮,淚目笑道:“我本是紅塵一凡人,仙道於我何加焉。”
“我只是滾滾因果大道之中的過客,一個小人物,空有大機緣,卻終究凡心不改。”
“你這種與生俱來、來歷不凡的仙子,又怎麼會明白呢?”
陸翩翩搖頭:“我不明白?我修煉的又不是無情道,如何不明白?嘻!”
“我知道,你是患得患失。你怕我們會死,凡世的生死離別,你看了太多。你有種不祥的預感,對不對?”
“凡人之心,情不能已,無非是害怕相思和離別罷了。”
她的笑容有點淒涼,“藥不治相思,酒不解離愁。真有生死離別之時,你就當我們是一個夢,千萬不要道心受損。”
“其實,我和蘇綽,何嘗不是凡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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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寧聽到,不知爲何,心中更是有點悲傷。
他很想看看陸翩翩,可惜他眼盲,看不見。
他主動摟着陸翩翩,也是因爲想用觸覺感知陸翩翩的存在。
陸翩翩似乎知道洛寧心中所想,安慰道:
“你的眼睛,一定會好的。若是我們找到恢復修爲的法子,你的眼睛和我的臉,立刻就會恢復如初。”
說到這裡,忽然想到了什麼。
“你等等,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陸翩翩從洛寧懷中站起來,穿上鞋子就往外走。
很快,她就笑盈盈的再次回來,手中拿着一杆旱菸袋!
這是一根青玉製成的旱菸袋,做工非常精美。
可是明明,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旱菸袋。
這可能是雪島世界唯一的一根旱菸袋了。
很顯然,這旱菸袋是陸翩翩專門令匠人制作的。爲的是找到洛寧之後,給他一個驚喜。
她知道,洛寧喜歡抽旱菸。
當然,除了旱菸袋,還有菸絲。
也是她下令在兗國好不容易尋找來的。
陸翩翩點燃旱菸袋,問道:“知道是什麼了麼?高興吧?嘻。”
洛寧忽然笑了,笑的像個孩子。
他拿過旱菸袋,狠狠抽了一口,忍不住說道:
“這菸絲的勁兒夠大啊,對味。”
“翩翩,真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