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天子神色不渝的退朝回宮,滿殿大臣面面相覷,彼此交換着意味難明的眼神。
大殿之中的氣氛,一時之間很是詭異。
明明知道別人在想什麼,也知道別人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可是偏偏…
偏偏大家不能宣之於口,還要裝的‘我心皎皎’!
這些儒道修士們其實心中清楚,聖鬼神蹟多半是真的,很難作假。
洛寧也可能真是聖鬼。
可是這對名教大統…有害無益!
怎麼辦?
很多人忽然就想起了改國號爲大清的金國。
看“大清皇帝”之前下達的詔書來看,黃太極對聖鬼…不以爲然!
他完全沒有尊奉聖鬼的意思,反而要南征。
若是黃太極爲天子之主,應該不會修建聖鬼廟,多半還會重名教,尊聖人。
那麼…大清取代大夏,許是天命了?
首輔咳嗽一聲,威嚴的說道:
“諸公退朝吧。聖天子察納雅言,從諫如流。骨鯁之臣,不去左右。我等肺腑之言,老成謀國,聖天子必欣然而從焉。”
羣臣頷首,“誠如老相公之言,國朝之福也。”
說罷,各懷心思的散朝離去。
…
長安西北,詔獄女牢。
雖然女牢相對而言看管不嚴,偶爾還能到牢外放放風,可仍然不是人待的地方。
女牢犯人是需要幹活的。獄卒、牢頭極其家屬的衣服鞋襪,都要女犯人洗。
還要舂米、縫補…雖然比男犯人自由一點,可勞役繁重,整天不消停,既是犯人,又是奴隸。
蔡荃兒被廢掉修爲,關進詔獄已經二十個月了。
幾百個日夜,她度日如年。
此時,一道微弱的斜陽照進女牢的天井,讓陰暗潮溼的牢獄多了一抹亮色。
女犯們從井中打起冰冷的井水,各自默默漿洗着大堆的衣服鞋襪,人人凍的的雙手通紅。
而蔡荃兒身邊要漿洗的衣服鞋襪最多,快要堆成一座小山了。
這兩年,拜哥哥蔡籍所賜,她絕對是整個女牢最受到“關照”的犯人。
受到重點“關照”的蔡荃兒,乾的活最多,最累,最髒。吃的卻是最差,睡的卻是最少。
她受到的欺辱也最多,動不動就被罰跪、抽耳光、禁止如廁、經期泡冷水……
上面叮囑過,讓她狠狠遭受幾年罪,活活折磨死她!
加上修爲被廢,蔡荃兒的身子不到兩年就垮了。
蔡荃兒荊釵布裙,年紀不過三十出頭,卻已經頭花髮白,滿面滄桑,神色愁苦,像個鄉下婆子,早已不復當年的芳華少女。
原本風姿綽約的青年美婦,竟露出了下半世的光景,像個來日無多、病骨支離的老婦了。
只有姣好的五官輪廓,依稀可見當年的美麗風采。
自從十多年前被真正的文昌伯張韜趕出伯爵府,蔡荃兒就成爲一個笑柄,雖然有蔡籍撐腰,但她的心已冷。
蔡籍的官兒越做越大,她雖然不受嫂子待見,處境艱難,可作爲蔡相公的妹妹,也沒有人敢欺負她。
那時她雖然處境尷尬,日子倒也還湊合。
然而,蔡籍突然兵敗降金!
她一下子成爲叛臣家屬,被鎖拿入京,關進詔獄。
入獄不到兩年,所受的折磨和屈辱一言難盡,想想就痛苦到令人窒息。
在這個地方,她的命比野草更卑微,比野狗還要卑賤,比乞丐還要悽慘!
哪怕下等窯子裡的窯姐,也比她像個人,比她更有尊嚴。
蔡荃兒捶捶痠痛的腰,吹吹凍的麻木的手,撩撩耳邊花白的頭髮,擡眼看看生病
一般無力的冬日太陽,神色悽楚。
陽光的班駁光影之中,蔡荃兒目光迷離,恍惚之中,是耶非耶,好像又看到少年時期的一幕幕。
斜陽照冷獄,心墳已成墟。
每當回憶往事,她居然發現,最開心的日子實在小時候的楓葉村,是和洛寧在一起的日子。
“寧哥,我長大了一定嫁你。”
“荃兒妹妹,人是會變的。等你長大了,未必就這麼想了。”
“不,寧哥,我非你不嫁,你等我長大啊。”
“哈哈,好吧,我就等你長大。等你長大了若是此心依舊,我一定娶你。”
…
眼淚嗆入咽喉,蔡荃兒忽然咳嗽起來,咳的滿臉通紅,花白的頭髮絲絲顫抖。
“寧哥…”
想到這個名字,蔡荃兒的心就酸澀到極點,酸澀到疼痛難忍。
我的人生,原本不是這樣啊。
不是。
很多時候,她都想死。
只要跳進冰冷的井水中,是不是就能一了百了的解脫了?
可是她不甘心!
她不信,哥哥這樣的人,居然會兵敗叛變,剃髮降金!
她不信!
哥哥這種心懷天下、志向高遠、風骨嶙峋的讀書種子,清貴君子,會不顧家人的安危,剃髮降金!
一定是朝中奸臣嫉妒哥哥,陷害哥哥,捏造罪名,誣陷忠良。
她很想再見到哥哥,當面問他。
“蔡荃兒!老孃的月事帶子你洗乾淨了麼!發個什麼愣!做春夢了!”
正在蔡荃兒神思縹緲之間,一聲斷喝喚醒了她。
卻見牢頭王二孃一臉怒氣,拎着一條血跡斑斑的布帶,劈頭蓋臉抽在她臉上。
“老孃的活,你這賤人也敢敷衍!”
“淫賤材料婊子相!就是欠抽!”
蔡荃兒含羞忍辱的受着,低頭弱弱說道:
“夫人息怒,奴家身不適,頭昏眼花,並非故意敷衍…”
王二孃不等她說完,就惡向膽邊生,冷不丁狠狠一腳,踢在蔡荃兒肚子上。
蔡荃兒慘叫一聲,捂着小腹痛苦的蹲在地上,身子彎的如同一隻油鍋裡的蝦。
“還敢多嘴狡辯!賤!”
“賤人!再洗不乾淨,仔細你的皮!”
王二孃一臉神鬼難近的戾氣,居高臨下的看着痛的五官扭曲的蔡荃兒。
“還打量你是宰相妹妹、蔡家小姐?”
“嫖資最低的窯姐,也比你金貴!”
“呸,你身上臭死了!老孃聞到就噁心!滾遠點!”
王二孃等人有事沒事就找茬欺辱蔡荃兒,倒不是因爲蔡籍剃髮降金。
實際上,剃髮降金這等事情,完全激不起王二孃這種牢頭的義憤。
她甚至不關心“大清”會不會打進來。
她如此執著的作踐蔡荃兒,只不過是有人打了招呼,要“好生招待”蔡荃兒。
王二孃看到蔡荃兒痛的一頭冷汗,五官扭曲,不禁再次罵道:
“賤人裝可憐!腸子斷了不成?不信一腳就能踹死你!”
正要揚手再賞賜蔡荃兒一個耳光,忽然一個聲音道:
“住手!”
王二孃悚然回頭一看,竟是身穿蟒袍、氣勢驚人的繡衣府令,夏至!
對她而言,這可是天人一般可望不可及的大人物。
霎時間,王二孃嘴角間兀自殘留着兇狠之色,可眉眼就像一坨被硬生生扯開的抹布,瞬間就抹平、舒展。
虛僞的驚喜和真實的驚恐之色,變臉一般驀然變幻,分外生動鮮活。
“哎呀!府帥!”
王二孃猶如一隻被尊貴主人驚嚇到的狸貓,一蹦多高,嗓音都變尖了。
“府帥大人息怒哇!”
說話間,身子就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匍匐塵埃之中,瑟瑟發抖。
她在詔獄女牢當差幾十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到府令紆尊降貴的親自來到這骯髒齷齪的女牢。周圍的女犯人聽到“府帥大人”,看到平日主宰她們命運的王二孃都誠惶誠恐的下跪,都嚇得呆住了。
痛的滿頭汗水的蔡荃兒,卻是掙扎着跪着行禮,“罪婦賤妾蔡荃兒,拜見府帥大人!”
她卻是認識這位繡衣府的夏府令的。
夏至當然也認識蔡荃兒。
他很討厭蔡家人,當然包括蔡荃兒。
因爲蔡籍是大夏叛臣!罪該萬死!
可是今日,他需要給蔡荃兒一些禮遇。
畢竟此女,和疑似聖鬼的洛寧,很有淵源。
“王氏,你下手太重了。”夏至語氣淡然的說道。
王氏卻嚇得鵪鶉一般,篩糠一樣顫抖,“府…帥,賤妾…該死,府帥饒命…”
夏至漠然的臉色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她的內臟破了,你這一腳,真能要她的命。”
王氏已經驚駭之下說不出話,只能砰砰磕頭,生怕夏至像捏死一個螞蟻一樣…捏死自己。
她心中也很疑惑,爲何高高在上的府帥大人,居然親自來女牢,關心起蔡荃兒了?
夏至忽然伸出手,餵了一顆丹藥讓蔡荃兒吃下,接着運轉功法,在蔡荃兒身上按了幾下。
“你臟器破了,本來必死,現在沒事了。”
說完打出一個手訣,清除蔡荃兒身上的污垢。
“跟我走!”
…
蔡荃兒跟着夏至除了詔獄女牢,兀自做夢一般。
可是她本就是冰雪聰明的女子,很快就猜到了原因。
是不是因爲寧哥?
前段時間,她也看到了虛空顯聖的神明,她在看到聖鬼的同時,就斷定那就是洛寧。
一定是他!
雖然這匪夷所思的一切讓她很難相信,可她還是肯定,那法力無邊的神明,的確就是她熟悉的洛寧。
當時是什麼感受?她的心彷彿被掏走,一片空茫。
她本就垮掉的身體,似乎被抽空了最後的執着,成爲一具空殼。
衛國公洛寧本就已經是她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可是現在的洛寧,更是高高在上、神通廣大的神明!
或許不是自己錯失了他,而是他本不屬於自己,自己原本就配不上,命運不會讓自己有這個福緣。
這麼想,似乎她的心會好受一點。
真想…前塵盡忘啊。
可是,她還是因爲悔恨而心思恍惚,午夜夢迴幾度時空倒流,似乎回到楓葉村。
如果當初她能初心不改,情意依舊……可惜沒有如果。
她是命運的賭徒,押注之後滿盤皆輸,一無所有。
蔡荃兒心思恍惚的上了一輛豪華的馬車,進入一個華美的庭園。
接着上來一大羣侍女,更衣的更衣,梳髮的梳髮,焚香的焚香,就像伺候一位貴女。
等到將蔡荃兒從頭到尾拾掇好了,又獻上精美的珍饈佳餚。
一時間,蔡荃兒好像又回到了當初的富貴生活。
蔡荃兒是個很有涵養的人,即便她早就想狠狠的大吃一頓,可是面對滿座珍饈,她還是吃的很文雅。
剛吃下兩口,眼淚就流下臉頰。
美味的佳餚,真不知是何滋味。
夏至也不着急,就在傍邊的花廳中等着她用完。
這叛臣之妹死不足惜,當然微不足道。可她畢竟是和洛寧一起長大的的青梅竹馬。
雖然蔡荃兒後來見異思遷之下變心,兩人情斷緣絕,可難保洛寧心中沒有初戀之情。
哪怕只有一絲故人的香火之情。
也值得對她好點,這樣更保險。
夏至的神色陰晴不定,想着如今的艱難局勢,不禁心事重重。
越是危局時刻,他就越是體諒上一任府令陸秩的苦心。
難吶。
他看着是繡衣府令,權勢很大,可是那些位高權重的儒道相公,他一個都不能動!
他很清楚,陛下差不多要被架空了。
這麼下去,很快就會“聖旨不出長安”!
儒道勢力把持了朝堂,同氣連枝,盤根錯節,比以往更加團結。
牽一髮而動全身!
他們名爲夏臣,實際上還有多少忠心,背後籌劃着什麼,已不可問!
名教明明是天下正道,聖人之言明明是真理,可是爲何……
爲何那些儒道官員,卻偏偏多是既當婊子又立牌坊的僞君子?
到底爲什麼?問題出在哪?
夏至暗歎一聲,揉揉眉心,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
“府帥大人。”用完膳食的蔡荃兒來到夏至面前,斂祍下拜,“罪婦賤妾蔡荃兒,謝府帥恩典。”
夏至俯視着女子花白的頭髮,語氣蕭然的說道:
“以你的精明,該知道要謝的不是本府。”
“起來,坐。”
“是,謝府令。”蔡荃兒心中酸澀,豈能不懂夏至的話?
她要謝的是…洛寧。
想不到到頭來,僅僅洛寧這個名字,就能將自己救出詔獄。
蔡荃兒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邊緣,低眉斂目的弱弱說道:
“府帥大人請問吧。”
夏至露出一絲讚許的微笑,蔡籍的妹妹,果然不是一般女子可比。
“蔡荃兒,你很聰明。”夏至說道,“可惜天下聰明的女人,往往會做出錯誤的選擇,你可知道爲何?”
蔡荃兒笑容苦澀,“請府帥大人指教。”
夏至當然不是說廢話,“因爲聰明的女子過於理性,也就容易見異思遷,容易爲富貴所淫,貧賤所移。可這樣的女人在男人眼中,恰恰最無價值。”
“這種女子除非自己擁有權勢,否則,充其量只是自以爲聰明罷了,絕非真正的智慧。”
蔡荃兒漲紅了臉,“罪婦愚鈍,愚不可及,萬不敢擔聰明二字。”
“罪婦明白府帥大人的意思了,罪婦會向衛國公請罪。”
夏至點頭,“那麼你告訴我,上月虛空顯化神蹟的聖鬼大人,到底是不是洛寧?”
“本府沒有見過洛寧,陛下和滿朝大臣更沒見過。如今的長安城,你是最熟悉他的人。”
他盯着蔡荃兒的眼睛,“茲事體大,你想好了再說。”
“是他。”蔡荃兒毫不猶豫的回答,她雙目含淚,神色悽楚,“絕對就是他。府帥大人可以肯定的向陛下稟報,聖鬼就是洛寧!”
夏至眉頭一跳,即便心中有準備,可聽到蔡荃兒毫不遲疑的篤定回答,他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原來,聖鬼真的就是洛寧!
經過蔡荃兒的確認,再也不會錯了。
奇怪的是,蔡荃兒看到虛空神蹟,立刻肯定是真的。可是她的哥哥蔡籍同樣熟悉洛寧,卻偏偏不相信!
這或許是男女感知有別,又或者蔡籍這樣的儒道修士已經很難相信什麼“神蹟”了。
可蔡荃兒不知道的是,和她青梅竹馬的人,其實是遠在仙界的洛致遠,而不是洛寧。
這其中曲折,她做夢都想不到。
…
夏至得到肯定的答案,離開離開別院,直接進宮稟報。
“回陛下話,蔡荃兒肯定,聖鬼就是衛國公洛寧,再也不會錯了。”
崇禛呆了一呆,隨即一拍龍案,“衛國公真是聖鬼陛下!”
“快召…不,朕要沐浴焚香,親自去西藩恭請聖鬼陛下來長安,救我大夏社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