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原因

錦書心中如何作想, 承安也能猜測一二, 等到第二日,不等她驅趕,便帶人下山,逃之夭夭了。

聽內侍回稟時,他已經離去, 錦書勉強壓下火氣, 示意周遭人退下, 對承熙道:“你素日交友,母后是不管的, 可是這一次, 卻希望你聽一聽,離你楚王兄遠一些, 不要走得太近。”

母后對於楚王兄的態度很複雜, 同情之中摻了幾分反感與忌憚,承熙雖小, 卻也能察覺一二。

頓了頓,他才低聲道:“不可以再見嗎?”

“當然可以, ”錦書見他沒有去問原因,心中一軟:“只是叫你謹慎些, 別像這些時日一般, 走的太近罷了。”

“楚王兄待我很好,但終究不如母后,”承熙知道母親性情, 話一旦說出,便是有了決斷,倒不遲疑,主動湊過去,像是小時候那樣,趴在母親懷裡:“母后既然不喜歡他,那我以後少接觸些便是。”

她這個兒子呀,雖然有時候很淘氣,但大事上,從不會叫她煩心。

錦書心中熨帖,撫了撫他的背,溫和笑了。

昨夜那場驟雨,使得道路難行,錦書便做主,將歸宮時日往後延期,待到路況轉好,再行上路。

七月的天氣依舊是熱,然而承熙卻半分都不安生,人一進宮門,便迫不及待往含元殿跑,像是脫了繮繩的一匹小野馬。

——出生之後,他還沒跟父皇分開這麼久呢。

聖上這會兒正在前殿議事,就聽人傳稟,說是皇太子過來請安,原本黑沉面色一緩,笑着示意他進來。

承熙同聖上生的很像,較之承安,更勝一籌。

歸根結底,二人生活的環境不同,周身氣韻亦是不同。

承安自幼不被重視,在聖上冷眼之下苟且偷生,被人輕看,性情冷淡之中,隱含陰鷙,雖然面上淡然,但往往令人望而生畏。

相比之下,承熙卻是在聖上寵愛下長大,先是秦王,再是太子,母親是得寵的皇后,母家有新貴能臣的兩個舅舅,從頭到尾都沒吃過什麼苦,身上更多的是凜然氣度與咄咄貴氣。

他人到門口,便是寧海總管親自迎進去,聽說裡頭還有朝臣在,忙不迭整理衣袍,肅了神情,一本正經的同聖上見禮之後,坐在他下首去。

皇太子系屬嫡長,聰慧明達,又有何公等幾位老臣保駕護航,朝野之中,沒人會對他能否繼位產生懷疑。

幾個老臣偷眼瞧他儀態言談,皆是有條不紊,活脫一個年幼時候的聖上,不動聲色的對視幾眼,暗自頷首。

前些時日那場大雨來的迅猛,使得江淮一帶水位上漲,頗有興洪之意,聖上接了那邊奏報,便召朝臣入宮商議。

承熙也不嫌煩,只坐在一邊耐心聽,不懂的便暫且幾下,待會兒再問聖上便是。

“父皇又瘦了,”等到那幾人走了,承熙才湊過去,擔憂的瞧着聖上,道:“我跟母后不在,都沒人盯着父皇吃飯了。”

聖上倒是笑了,摸摸他小腦袋,道:“父皇聽說,你騎射頗有長進,沒偷懶。”

“父皇別轉移話題,”承熙悶悶的看着他,道:“我說正經的呢。”

“你纔多大?”聖上有些無奈,道:“說起話來,怎麼老氣橫秋的。”

“哼。”承熙心裡有點難過,只是見父皇不欲再提,也就沒有催問。

聖上朝政頗多,離不開身,一家三口便在含元殿用了午膳,錦書親自給他盛湯,關切道:“朝政永遠忙不完,可身子只有一個,七郎別太辛苦。”

夫妻幾年,她對聖上了解頗深,自然瞧的出他近來如何,只是他不肯提,她也就當做不知,偶然間才說一句罷了。

“噯,”聖上笑着搖頭:“你們娘倆,說的話都一樣。”

既然回到長安,承熙又同此前一般,每日在文苑與武苑之間穿梭,每日時間佔的滿滿當當。

這日午間,他獨自對着一本書看了會兒,忽的問一側錦書:“母后,良人是什麼意思?”

聖上近來轉而清閒,這會兒正同錦書相對下棋,聞言便笑了,揶揄的瞧一眼她,同承熙那般,默默等她回答。

良人。

突如其來的,錦書想起聖上曾經同她說過的那句話來。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面頰微微有些熱,錦書有些窘迫,先是斜了聖上一眼,方纔反問道:“是太傅講的課?居然有這個?”

承熙還小,太傅們又有分寸,不該問他這些纔是。

“是《國風》裡面的,”承熙道:“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錦書鬆口氣,道:“這是秦人緬懷穆公所言,意喻蒼天不公,不留好人。”

“哦,”承熙點頭道:“原是這樣。”

聖上在邊上忍着笑,道:“其實,還有另一個意思。”

承熙奇道:“什麼?”

“不告訴你,”聖上瞧着兒子,不懷好意道:“問你母后去。”

“他還小呢,說這些做什麼,”錦書嗔他一眼,再去說豎着耳朵偷聽的承熙:“忙你的功課去。”

“母后說說嘛,”承熙的好奇心被調動起來,如何能靜得下心,擱下書本,他湊到錦書耳邊去,低聲道:“小點聲說,不叫父皇聽見。”

錦書心中愈發窘迫,面上卻淡然:“母后不知道。”

承熙明顯不信,只是知道自己從母后嘴裡得不到什麼,便湊到聖上那兒去撒嬌:“父皇父皇,你跟我說嘛。”

聖上瞧着錦書笑了,倒不遲疑,湊到他耳邊去,低聲說了。

於是承熙靠在聖上懷裡去,父子倆一道瞧着錦書笑。

錦書難得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趕着他去做功課了。

阮玉澄往普陀寺上香,臨行前,鄭氏特意去瞧她:“都說那兒的菩薩靈驗,你去拜一拜,求個福氣,也是好事。”

她這句話說的極爲含蓄,但阮玉澄卻聽出其中真意,無非是盼着她求個良緣罷了。

“義母好意,我都明白的。”再三拜謝之後,她這樣道。

馬車上有嬌客,行進的不緩不急,恰到好處,阮玉澄挑起車簾,芙蓉美面向送出來的嬤嬤盈盈一笑,隨即放下。

直到馬車駛出街口,她面上笑意方纔落下,轉爲淡漠。

普陀寺的禪房僻靜,花草幽幽,伴着遠處鐘聲,似乎叫人心靈也跟着寧靜下來,隱約肅穆。

她避開歸德大將軍府上侍從耳目,只帶貼身侍女,往最內一間禪房去,等了一刻鐘,便聽有腳步聲漸近,沉沉的,像是踩在她心裡。

是他。

她撫了撫髮髻,面頰帶笑,迎了出去。

然而,不等她看清面前人的臉,對方一記耳光便迎頭扇過來,結結實實落在她臉上,叫她幾乎當場呆住。

打的很重,可力氣控制巧妙,並不覺得響,只是疼。

“……楚王殿下。”顫顫巍巍的伸手,她捂住自己臉頰,如此道。

承安卻不憐香惜玉,只涼涼的打量她,倏然一笑:“當初那些風聲,是你叫人傳出去的吧?”

阮玉澄一怔,不解道:“什麼風聲?”

“明人不說暗話,我沒心思同你慢慢掰扯,”承安卻不同她分辨,只是繼續道:“你只需要知道,我將這筆賬,記在你頭上就是。”

“殿下是說當初你我在京中的流言嗎?”她跪下去,辯解道:“我出身南越,在長安之中,既無人手,也無底蘊,哪裡能做的了這種事?”

“怎麼做這種事,是你要考慮的,我懶得去想,只是,”承安低頭看她,目光淡漠,隱含譏誚:“阮姑娘,你不會忘了自己身份,真當自己是忠烈之後吧?”

“你父親兩面三刀,臨時反水,這樣一個狗東西,居然被追封賜爵,當真可笑,”他半蹲下去,平視着她,笑意很冷:“你說,歸德大將軍要是知道,你父親不是爲救他而死,相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自作自受,他會怎麼對你?”

阮玉澄嘴脣動了動,終於停下自己的辯解,雙目盈盈帶淚:“但憑殿下吩咐,玉澄萬死不辭。”

“老老實實的待在歸德大將軍府上,做一個討人喜歡的義女,其餘的,什麼都不需要管,”承安站起身,道:“那些小動作,統統收起來,這裡是長安,我都不敢說遊刃有餘,更別說是你。”

“歸德大將軍是皇帝的人,在南越時,本就是用來鉗制你的,”阮玉澄頓了頓,方纔道:“殿下……”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然而已經足夠叫承安明白她的意思。

“不要動他,”他目光平靜,有些複雜:“直到現在,我都不想要那個位子,畢竟……”

承熙是她的孩子。

“我聽說,你同皇太子感情很好,還聽說,”阮玉澄想起自己此前聽聞,順勢接了下去,瞭然道:“你曾受過皇后恩惠。”

“確實。”承安面色如常,不見異態。

“只是,”阮玉澄輕聲道:“皇帝,怕是未必容得了殿下。”

“那是我跟他的事情,與你無關,做好你的事情便是,”承安不耐煩她的試探,神情有一閃而逝的陰鷙:“人想的太多太美,會死的很難看。”

阮玉澄一個戰慄,有些不自然的笑笑,沒再開口。

承安於是不再理她,轉身離去。

“姑娘,姑娘?”心腹侍女推門進來,見她失神,便喚道:“楚王殿下已經走了。”

“走了,”阮玉澄心不在焉的附和一句:“哦,走了啊。”

窗外的玉蘭樹葉青翠,像是凝了一汪碧泉,她對着看了一會兒,方纔回過神來。

許是女人的直覺使然,許是隱約的思慮使然,她總覺得……

他不肯去搶那個位子,並不是因爲愛護幼弟,感激皇后,而是另有原因。

究竟是爲什麼呢。